耿如杞又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坐了下来。
    “察哈尔部左翼的骑卒,为什么要去劫掠林寨?”耿如杞又问起了具体的原因。
    包统有些疑惑的说道:“我问了,他们说,没有吃的,饿着肚子上战场也是个死,违反军纪也是死,但是违反军纪的话,有可能不会被发现。”
    “没有吃的?”耿如杞疑惑的看着额哲,这个他一手扶起来的察哈尔部的可汗。
    在察哈尔部左翼正式参战之后,耿如杞调动了大同府仓的粮食对察哈尔部进行了一次补给,这次的补给对于察哈尔部可以用雪中送炭来形容。
    察哈尔部左翼的持续西进活动,并没有得到察哈尔部右翼的支持,从察罕浩特一路行来近千里路并没有得到有效的补给,也没有成功的拿下过什么大的部落,一个冬日的行军,察哈尔部的左翼将近三万的骑卒,已经到了几近山穷水尽的地步。
    耿如杞的调配补给,可以说是救了察哈尔部左翼西进的这些部族一条性命。
    皇帝不差饿兵,大明的调动蒙兀人也未曾亏欠过他们。
    “这……”额哲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他知道答案,但是他却说不出口。
    耿如杞并没有放过额哲的意思,声音变得严厉起来,问道:“粮食呢?”
    “我…这…耿巡抚,粮食大部分都被各台吉给占着,没往下发,他们跟我说,跟我说……”额哲吞吞吐吐的不愿意讲出来。
    而坐在额哲身后的一众察哈尔部的台吉们,眼神里冒着杀人的目光,盯着他们新上位的可汗,仿佛下一秒就要杀了他一般。
    耿如杞面无表情的巡视了一圈察哈尔部的台吉们,被他目光扫过的台吉,就心虚的低下了头,那凶狠的目光终于消失不见。
    “说。”
    额哲眼一闭,大声的说道:“各台吉说,这些个粮食都是大明的买命钱,一旦察哈尔部的部族们吃了这些粮,就是大明的人了。他们不让,我让他们发,他们也不发,这些粮食,放不下去。”
    包统一愣,有些惊讶的看着耿如杞,有些不满的说道:“还有这等好事?吃大明的粮就能成大明的人了?”
    “要么把粮食放下去,要么把粮食拉回归化城。”耿如杞止住了包统的话头,对着额哲说道。
    “哦。”额哲有些惊恐的看了身后低着头的台吉们一眼? 继续坐在长桌前? 不再言语。
    “后勤这块呢?”耿如杞看向了户部山西清吏司的郎中,此人名为方仲? 乃是地道的山西人? 先后跟着秦士文和耿如杞也超过十年了,算是耿如杞这么些年来的左膀右臂。
    大明设有是十三个清吏司? 全国疆土、田地、户籍、赋税、俸饷及一切财政事宜,都归清吏司负责? 也是耿如杞粮草的主要转运的主要负责人。
    方仲拿出一个账本? 开始详细汇报着这段时间的支出和一部分收入,以及来自大明户部尚书毕自严的支持。
    “战端起,粮食增加明显增多,战端起之前? 每名军卒日支粟米八合三勺? 或炒面一斤,驻扎之时,本无不足。但是无战事,这些米粮勉强够吃,军卒们有口吃的? 很少有埋怨。”
    “战事一起,对敌之际? 昼则追奔攻击,夜则防范巡查? 非驻扎之时可比,每名日支粟米一升? 其应支炒面之日? 每名军卒日支一斤四两? 肉五两。”
    耿如杞一伸手疑惑的问道:“肉哪里来的?”
    方仲翻开了账本看了半天,抬头说道:“顺义王以嫁妆为名,为他妹妹嫁天子,筹备了近五万牲畜,这五万牲畜还未至大同,万岁下诏犒赏前线军卒,顺义王允,这就有肉了。”
    卜石兔睁开了眼,满脸的骄傲,肉食是他们土默特部左翼供应的。
    “万岁还让户部送了三十万石的炒面来,粮草上,短时间不会有问题。”
    “可是我知道的炒面?”耿如杞眼睛一亮,肉这东西其实对于吃不饱饭的大明军来说,其实就是开开荤,真的吃饱饭,还是得看米粱。
    “是戚继光戚少保发明的那种继光饼。”方仲点头应道。
    继光饼,乃是由戚继光为了解决持续作战中,大明军无法生火造饭专门发明的干粮。
    中原王朝一直有紧急军粮的设定,比如大宋,两宋交际的时候,李纲就喜欢用金华火腿佐以千层饼做干粮。
    大宋富有呀!
    就是两宋交际的时候,大宋禁军这种一日行十里即叫苦不迭的军队,也是可以拥有火腿的。
    但是大明毕竟不如大宋朝廷有钱,只能用继光饼充数了。
    继光饼中间有孔可以穿起来,挂在脖子上,战时可以摘下,打完仗再挂到脖子上。
    【一常日,每一名各将米二升,炒黄包裹,一升研为细末,一升另包;麦面二升,一升用香油作媒,一升蒸熟,六合用好烧酒浸,晒干,再浸,以不入为度,研为面,另包;四合用盐醋晒浸,以不入为度,晒研为末,另包。】
    一共四步,炒黄的米面佐以香油之后蒸熟,用酒浸晒,再浸再晒,最后研成面,盐醋晒浸。
    这东西耿如杞吃过,味道很不好,但是战场上哪里管得了好吃不好吃?
    打完仗疲惫不堪之际,咬破包,灌一口,再喝一口水,腹中的饱腹感就是军卒们最大的享受了。
    这东西唯一的缺点是吃的时候得多喝水,要不太干了些。
    “万岁还往里面加了不少的花生,我尝过味道好了很多。”方仲笑着解释着从京中来的紧急军粮的门道。
    “很好。”耿如杞点头,又重复了一遍:“很好。”
    “蓟门火炮局调了一百二十门火炮来,火药后日就到,已经到了辎重营,耿巡抚这些炮万岁特意叮嘱了,要先试试,怕赶工出来的炸了膛。”方仲有放了个消息。
    “三号炮?”耿如杞有些惊讶的问道。
    “三号炮,一百二十门,火炮六万余斤,后续还有十万斤的火药在运,主要是最近雨多,路上有些耽搁了,不过后天也就到了。”方仲十分肯定的说道,他亲自去清点的火炮。
    “就我自己看的,这些火炮的质量尤在西洋炮的质量之上,万岁说的赶工,臣眼拙,是万万没看出来的,但是既然是圣喻,某以为还是得试试。”方仲十分自豪的说道。
    自从户部换了尚书,他们说话也越来越硬气了!
    “那就直接架起来,让建奴试试!”耿如杞一拍桌子决定了试炮的地点。
    不出三日,大小平顶山的火炮营就架了起来了。
    岳托一脸乌漆嘛黑的回到了集宁大营内,啐了一口黑色的浓痰,走进了大帐之内。
    代善猛地站了起来,他闻到了硝烟的味道!
    “大明军如此丧心病狂的把归化城的炮台给拆了吗?”代善快走了几步,仔细看着岳托身上,虽然有些炮弹碎片划出的血口,但是已经结痂了,辛亏都是皮外伤,这也让代善长长的松了口气。
    岳托拿起水壶喝了好几大口水,左右看了看,说道:“父亲,这仗不能打了。这炮我瞧着不像是守城用的铁炮,更像是西洋铜炮和大明的开花弹,只要上山,就是一轮炮火轰鸣,天雷滚滚而下,士气急转而下。”
    “杀人多少不提,就这轰鸣声,咱们建州男儿胆气先怯了三分,这怎么打?!”
    岳托抹了一把脸,四下无人他才敢这么说,要是有人他一定大声喊:建州男儿雄风万丈,何惧大明小小炮台。
    可是事实上,他亲自去验证了下威力,这玩意儿杀伤力,比投石机扔猛火油差不了多少,但是其距离和杀伤力,以及轰鸣声,对士气的打击,可不是投石机那火盆能比得了的。
    代善陷入了沉默当中。
    “我去试试,回来再说。”代善不再犹豫,若是真的如岳托所说,那这仗打到这算是打到头了。
    代善率领着镶红旗近两千人,除了集宁大营,马不停蹄的攻向了灰腾梁。
    代善的速度很快,他亲自带着两千人,冲击一个驻军只有五百不到的灰腾梁,自然十分简单。
    而且代善亲自带领军卒冲锋,自然无有退却者,士气高昂。
    山头上的驻军是大同左卫的一名千户,这名千户组织了几次防守和反冲锋后,依旧被代善逼回了山上的土堡之内。
    “挥旗。”大同左卫的这名千户,是大同左卫兵变后,幸存的一名忠于大明的军卒,手刃自己昔日的兄弟,随后又戴罪立功至今的他,站在土堡之上,看着已经如同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布满灰腾梁山坡之上的建奴。
    “这……”旗兵有些颤抖的握着手中的旗帜,说道:“好。”
    大红色的耿字旗在灰腾梁土堡上不停的挥动着,而听闻代善亲自领兵攻打灰腾梁的耿如杞,已经赶至不远处的炮兵阵营。
    耿如杞通过千里镜,看到了那大红色的耿字旗,嘴角有些颤动。
    这个旗语其实很简单,那就是需要炮火支援,需要炮兵阵营开炮的旗语。
    但是此时的大明左卫的五百军卒和建奴纠缠在了一起,这要是开炮,就是连自己人一起炸死。
    旗帜依旧在挥动着,耿如杞放下了千里镜,塞外的风有些大,他的眼中带着泪光。
    慈不掌兵,他作为一个统帅,自然清楚这个道理,但他同样是一个人。
    耿如杞用力的对着灰腾梁的左卫军挥了挥手,对着郭尚礼说道:“开炮吧。”
    “耿老西,你娘类疯了吗?!那是我大明军!”郭尚礼当然看到了灰腾梁上的大红色的耿字旗,那是耿老西亲自发下去的。
    “草拟吗!你不去老子去。”郭尚礼直接甩了下耿如杞的肩膀,带上了兜鍪和面甲就准备下山去救援灰腾梁土堡的大明军。
    “来不及了。”耿如杞看着郭尚礼的远去的背影,对着炮兵营下达了开火的命令。
    轰隆的炮火声在炮兵营的阵营响起,硝烟瞬间迷茫了整个山头,炮弹在发射药的击发之下,打着旋带着呼啸之声,砸在了灰腾梁土堡上,开花弹镶在土堡外墙,随着火药捻的燃烧,轰鸣的爆开。
    破片和开花弹里的铁蒺藜,反射着正午的阳光,化作一道道流光,刺进了冲锋途中建奴的棉甲之中,也刺进了大明左卫驻扎在灰腾梁土堡的五百军卒的身上。
    郭尚礼还没冲下山梁,就听到了轰鸣的炮火声,他又转回了炮兵营,一把把耿如杞抓了起来。
    “放我下来。”耿如杞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郭尚礼咬牙的声音搁着面甲,都能听到,大风吹散了炮兵营的硝烟,郭尚礼一把把耿如杞扔到了地上,愤怒的指着他喊道:“等吃参吧!耿老西!”
    郭尚礼自从领了圣命来大同府监视耿如杞以来,他从来没有参过耿如杞一本,一直以来保护耿如杞大于监视耿如杞,郭尚礼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一个对自己人开火的耿如杞。
    所以,郭尚礼要弹劾耿如杞。
    耿如杞坐了起来,又略显艰难的站了起来,紧了紧身上的大氅,看着已经被炸的粉碎的土堡,一脸得冷漠,就这样站了许久,才回到了大平顶山大营之内。
    夜半,耿如杞带着一壶酒,寻来了郭尚礼。
    “陈睿琮,原名陈六子。”耿如杞抱着一壶酒,也没个菜,就这样干巴巴的一口一口的喝着,还甩给了郭尚礼一坛子。
    “陈六子跟着老师秦相公的时候,才十三岁,那时候老师说他太小了,也不是军户,不能当兵,陈六子不愿意,就跟在老师后面,跟了三十多里路,脚都磨出了泡。”
    “老师问他,你为什么要当兵。”
    “他说,家里就他一个人了,不当兵就饿死了。老师就收了他。这么些年,他跟着老师南征北战,又跟着我在大同府外与马匪、蒙兀人接战数十次,每战必冲锋在前。”
    “你别看六子打仗悍勇,但是他自己说过,他其实很怕死哩,这个人很有趣,他觉得把敌人打死了,他就不用死了,这个道理,我觉得很有道理。”
    “你郭尚礼算个什么东西!”
    “他陈六子跟我认识了二十年!二十年!我今天,亲手炸死了他!”
    “马匪没杀了他!蒙兀人没杀了他!流寇没杀了他!建奴都没杀了他!今天,老子亲手把他炸死了!”
    耿如杞说话的声音高了好几分,随后又颓然的靠在椅子上,喃喃的说道:“六子没了爹也没了妈,把秦师父当爹,把我当大哥。”
    郭尚礼接过了酒却没有喝,放在桌上,目光凶狠的说道:“你别搁这猫哭耗子假慈悲!我跟你说,该参你绝对要参你!我已经写好了奏疏,傍晚就送走了!别想晃点我,你耿如杞这张嘴,现在吐出的任何一个字,我都不会信了!”
    “谁怕你弹劾,谁特么是孙子!”耿如杞抱着酒坛子喝了一大口,嗤笑着说着。
    耿如杞的目光有些失神,他没哭,男人流泪有屁用,多杀几个建奴就回来了。
    他也不是要跟郭尚礼和解,他只是心里堵得慌,想找个人说道说道,又没人能说话,只能全倒给郭尚礼了。
    “你等着吧!”郭尚礼气呼呼的坐在大帐里,他职责在身又不能走,只能坐在大帐里生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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