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军的修整时间很短,在吃了一条炒面之后,仅仅饮了一口水,探马斥候,带着灰尘由远及近。
    一个浑身是血,肩膀上还插着一只弓箭,背上有两个巨大的伤口的斥候,用力的抱着马首,勉强维持着身形,血如同溪流一般,滚滚而下,顺着奔走的马匹,落在了地上。
    斥候刚跑到中军大帐,一歪身子从马背上摔了下去,滚动了半圈,勉强撑着身子就要站起来。
    而斥候坐下的马匹,靠近了斥候,异常的焦躁不安。
    耿如杞听闻大帐外的喧闹,匆匆走了出来,扶起了斥候,伏耳倾听了片刻,为这名斥候合上了眼睑。
    这斥候能撑到大帐前,完全是一口心气垫着,这股心气一散,人就走了,耿如杞没工夫感怀悲古,站起身来安排军务。
    战争从来都是,连悲伤都来不及,就是下一场的战斗,无休无止,直到如同这名不知名的斥候一样,倒在血泊之中,永远站不起来。
    无数的传令兵带着令旗穿梭在十里的军卒之间,高声宣读着统帅的命令,大明的军队,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再次站了起来,他们盯着漆黑一片的夜色,等待着建奴再次杀来。
    即便是已经累的抓不紧手中的武器,但是他们依旧没有任何的放松。
    战场,是一个你死我活的地方,若是对方不死,那就只有自己死了。
    轰隆的马蹄声,开始由远及进。
    严阵以待的大明军点燃了火绳药捻,嘶吼声和火药的爆炸声,在灰腾梁这个小山坡上再次高亢的响起? 忽明忽暗? 是因为火药在爆炸,火炮、长短铳在怒吼着。
    喊杀声震天而起? 大明军和来袭的建奴军队再次碰撞在了一起。
    在夜里的作战? 唯一能看到的就是面前是敌是友,弓箭失去了作用? 炮火在响彻天穹之后,变得沉寂? 火铳在响了两轮之后? 也打光了所有的备弹。
    战场变得安静,也变得纯粹起来,夜色笼罩下,月牙挂在天边? 整个漆黑的天幕之下? 只有武器碰撞的火星和火把这一些的明亮。
    这一次,不再是战术部署,不再是阵型,不再是配合,双方都是疲军? 双方都失去了支援,双方都失去了火炮和火铳的支持? 拿出了钩镰枪和朴刀的大明军和建奴军,双方比拼的只有意志二字。
    “叮!”
    清脆的钲声混合着马蹄的轰鸣声? 在战场响起,建奴在这场比拼意志和韧性的夜幕之战中? 依旧没有攻下灰腾梁的山头? 只能退去? 就连这钲声里都饱含着不甘。
    此时不远处的山坡之上,浑身是血的代善显然也听到了轰鸣的马蹄声,代善知道,是对方的援军到了。
    代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摇头说道:“天不在我呀。”
    “传令,就地休整半个时辰,清点各部损失,回到集宁大营之后,舍弃一切俘虏,黎明前整军,脱离阴山战场,各部噤声,不得大声喧哗声张。”
    代善最终还是下达了撤军的命令,皇台吉的撤军命令其实昨日就到了,今天的会战,完全是代善不甘心如此失败,才组织了最后一次的尝试,但是显然,八旗军没有冲破归化城联军的防线。
    不仅如此,归化城联军还进一步扩大了规模,这让进攻变的更加困难。代善只能下令撤退。
    “耿老西,看你能不能接下察哈尔右翼两旗这份大礼,哼!”代善对着阴影里的灰腾梁恨恨的说道。
    他选择鸣金收兵的原因非常简单,并非是建奴在这场比拼意志和韧性的战争中,输给了对手,完全是对方的援军到了,那轰鸣的马蹄声就是归化城联军的援军,对此,耿如杞知之甚详,代善更是知道其中的厉害。
    这一部分援军,正是察哈尔右翼两旗的骑卒,在此之前,他一直在通过种种手段,阻拦察哈尔右翼两旗的军队与大明军合流,双方的斥候,在不到两百余里的草原上,展开了一场场血腥的角逐。
    但是最终代善还是没能拦得住,察哈尔右翼剩下的两旗骑卒驰援归化城联军,在轰鸣的马蹄声响起的那一刻,两向合流的归化城联军,就是代善啃不下的硬骨头,哪怕是代善非常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但是败,就是败了。
    在失败之后,如何最快速的撤离战场,避免损失,才是他这个主帅,现在最应该考虑的问题。
    灰腾梁之战的主要败因,不是耿如杞有多强,而是阿济格、多铎、多尔衮有多蠢。
    若非他们未能约束好部曲,发生了察哈尔右翼中旗被屠掠一空的人间惨剧,察哈尔右翼剩余两旗,不见得会参与到这次建州与大明的争锋之中。
    一旦可以说服察哈尔右翼前旗的万户府归降建奴,那么代善这次的归化城博弈,就可以有了多项的选择,南下岱海,哪怕是五千精兵,都可以让耿如杞顾头不顾腚。
    到那时,慌的就应该是耿如杞,而不是他代善了。
    可是这世间,唯一没有的就是如果二字。
    天边由远及近轰隆隆的马蹄声慢慢的归于沉寂,几人翻身下马,来到了大明军阵前。
    “察哈尔右翼前旗万户府万户哲蔑,请见大明山西巡抚。”一个草原的汉子离的很远,举着手中的锤头,大声的喊着。
    哲蔑帖木儿,来自察哈尔右翼前期的万户府万户,也是右翼三旗实质上的领袖,这次赶到灰腾梁也是在得到了大明军使送来的联袂疏议之后,再三犹豫之后,哲蔑才选择带人来到了灰腾梁参与这次的战斗。
    不过,似乎来得有些晚了,战斗已经结束。
    “大同左右两卫军共有两千余阵亡,几乎人人带伤,保商团部有一千余阵亡,土默特部的伤亡也很惨烈,有九百五十人左右死在了对方的炮石之下。”
    郭尚礼汇报着阵亡的数字,面色有些难看的说道:“总计死伤在五千人之上,甚至六千也有可能。那些伤兵……”
    “建奴方面的损失呢?”耿如杞面色如常的问道。
    打仗,肯定会死人。
    郭尚礼翻动着账目说道:“摧毁大楯车数十辆,枭首四千三百五十二巴牙喇,总破敌五千余,缴获了三百余门大小弗朗机,还有鸟铳、三眼铳、抬铳、手铳、共计八千余支,这是刚刚统计完的。”
    “还行。”耿如杞点头说道。
    建奴和大明的伤亡几乎相同,但是在精锐上,大明左右两卫死了两千,建奴的巴牙喇死了四千三百五十二人,这都是要算钱的,一个五十两。
    “总体来说,此次也算是胜了,若是代善依旧不肯撤兵,这个损失还会扩大,宣府那边去信儿,让吴孟明看看宣府四卫,是否可以调派一些来,否则这精锐的缺口,还是会很大。”耿如杞扒拉着算盘,这赏银是一定要兑现的。
    这是维持士气的根本。
    万岁临行前给了他十万两的现银,再加上查抄代王府、山西商贾,支付这笔赏银的钱,还是绰绰有余的。
    “万岁爷前段时间在京师定了抚恤的政策,每战亡一人,抚恤五十两。清点阵亡的军户籍贯之后,送到户部,由缇骑出京送银。”郭尚礼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抚恤是万岁爷当初罪己诏的一部分,是为了安定九边被欠饷的军卒们的心,本来郭尚礼没打算这事能兑现。
    大明朝廷空口白牙的许诺太多了,这种事,大家也就听一听,其实没当回事。
    但是郭尚礼却在收到的诏书中得知,这笔钱会由朝廷直接由缇骑派发,不过地方官的手,而地方官需要将阵亡的军卒名单递到户部,至于核查真伪,也跟地方官没有关系。
    而名单核实,之后,也会从地方官统计,变成随军的锦衣卫的诛邪队去核查。
    这是一笔很大很大的支出,但是看万岁爷的意思,是打算实现他。
    耿如杞用力的摇头说道:“京城里的那些明公们,也不劝劝万岁,一战看似不多,仅两千余,十万多两的银子,可是累年多战,这项支出,虽然比不得辽饷,但是依旧是一笔庞大的支出,朝廷能支付的起?”
    “万事,不患寡患不均,今天归化城之战抚恤了,他日关宁那边呢?不抚恤,立刻就是哗营,这事朝里的明公们怕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等着看万岁爷出糗。”
    “万岁仁德,他们就吃准了这套,这是仁政吗?这是胡闹!”
    耿如杞气的手都在抖动,顺手将手中写奏疏的笔扔在桌上。
    “这事是万岁爷提议的,朝中都是反对的,尤其是以兵部反对最为激烈……”郭尚礼有些摸不到头脑的说道:“大明朝廷的银钱不多,这是举世皆知的事,朝臣们当然要吵闹。”
    “万岁爷最终定下了以内帑度支,根本不跟朝臣们再议。”
    “啊?”耿如杞有些呆滞,他还以为是朝中哪个包藏祸心的臣子提出了这个意见,朝臣们架秧子看好戏,结果他完全想颠倒了。
    兵部肯定要反对,自从于谦之后,兵部尚书接管了上十二卫,京师二十六卫中的上十一卫和京师二十五卫,万岁抚恤的政策,兵部对于军队的控制权重就会被稀释,这是兵部的根本,兵部反对,是肯定的。
    但是居然是万岁力排众议,自己出钱抚恤,这件事……
    万岁办得真的有点糊涂了。
    自古打仗,都是什么?
    伤了给点药返乡,或者直接在卫所耕种到死,要是卫所失地严重,无地可耕,多数都是饿死。
    死了,只能怪命不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才是常态,万岁这是要做啥?
    不仅给工资,还要加钱?
    “先把名册划定,交上去,某给万岁上个奏疏,陈明其中利害关系,想来万岁明白之后,就不会固执的。”耿如杞蹙着眉头,算是把这事揭过了。
    耿如杞一直忙碌到深夜,才放下了手中的笔,看着末尾的哲蔑。
    哲蔑带着人来的太晚了些,包统一直在等待着机会,也就是有人攻打了集宁大营或者建奴后军之后,再率重骑凿穿对手。
    可是包统一直没有等到这样的机会,最后只吃下了部分的弓箭手。
    一直到了夜幕降临,哲蔑才跑来,耿如杞对他能有好脸色才怪。
    “耿巡抚。”哲蔑有些犹豫的拱着手说道:“不是某不想率军早日驰援,实在是部族之内,分歧实在是有些大,还请耿巡抚见谅。”
    耿如杞摇头说道:“这倒不必,你跟我致歉何用?你要安抚的是中旗那近十万众的亡魂,你要致歉的是中旗的百姓。”
    “你跟我交待也没用,你要给那些听你号令,不遵从林丹汗命令的察哈尔部右翼部众们一个交待,而不是给某一个交待。”
    “血债血偿,察哈尔部右翼的血仇,右翼没报,倒是左翼的骑卒们,今日表现尚可。”
    察哈尔部的可汗额哲听到了耿如杞的夸奖,猛的坐直了身子,今天察哈尔部左翼万骑,虽然不如土默特包统率领的重骑耀眼,但是他们依旧护住了中军,击退了正红旗的袭扰,保证了火炮营和铳手的安全。
    这是功劳!
    至少今天的察哈尔左翼得骑卒,没有丢了他们黄金家族的脸面。
    额哲身后的众多台吉同样是坐直了身子,虽然和年轻的额哲相比,他们更加老练,但脸上总归是喜色,总归是不再给孛儿只斤这个姓氏抹黑了。
    “行账,给哲蔑取四千两银子来,这是约定好的。”耿如杞直接送客了。
    包统目瞪口呆的看着哲蔑,凭什么哲蔑出兵啥事没干还有银子拿,他忙前忙后快大半年了,到现在可是一分银子没看到咧。
    卜石兔却示意包统稍安勿躁,此时结账,完全是耿如杞代表私人结账,他们的封赏必然是由大明皇帝亲自发下,那可不是四千两银子能买得到的东西。
    打仗卜石兔两眼一抹黑,但是讲人情世故,包统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
    否则当年坐拥三娘子支持的包统,早就坐上顺义王爵的王位了。
    “大战必有大疫,一定要让各部收敛好尸首,尽快埋葬。”耿如杞对着众多将领、台吉非常认真的说道。
    “谨遵将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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