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程本来是到喜峰口劝说代善回去,用自己的命去换来大明的货粮,但到了地方,却被代善所说服。
    代善的考虑比范文程更加长远一些,站的立场更高一些,而且比大明的明公们对大君的理解更深几分。
    “大贝勒执意进兵,臣阻拦不得,臣陪着大贝勒,若是战事不顺,臣再入京求和,或可保八旗精锐。”范文程深深的鞠了一躬,俯首说道。
    代善满意的笑了笑,举了举手中的杯子,阿敏立刻风风火火的闯进了大帐之中,满脸惊慌的说道:“大贝勒,军中大疫!”
    “什么?大疫?!立刻停止行军,就地整顿,将病卒全部隔绝开来!快!”代善猛地站了起来,大声的吼道。
    《孙子兵法·行军篇》有云:凡军好高而恶下,贵阳而贱阴,养生而处实,军无百疾,是谓必胜。
    行军安营扎寨,总是喜欢干燥的干处,而不能驻扎在潮湿的低洼之地。
    重视阳光充足的地方,避开阴暗潮湿。
    靠近水草地区,保证粮草水源的供给。
    任何行军打仗扎营,军中军卒百病不生,才会有胜利的把握。
    自古以来,被疾病击垮的军队数不胜数。
    秦将赵佗被秦始皇派往南越征讨百越之地。
    而西汉高后七年,汉军试图征伐赵佗,结果因为“会暑湿,士卒大疫,兵不能逾岭”而失败,赵佗闻讯大喜,随即称帝。
    仅仅秦汉时期,因为疾病导致的战争失败,就高达十六处之多。
    西汉时期,汉武帝征伐匈奴,匈奴人就将病死的牛羊,埋在汉军必经之路的水源附近,导致了汉军屡次出塞都只能无功而返,借助对地形的了解,阻拦了汉军数年的进攻。
    霍去病,这个流光一闪,却留下了自己耀眼光芒的将星,更是死于饮用生水导致的疾病,这也直接导致了元狩六年,汉武帝征伐匈奴的战争被搁置。
    而在东汉末年,赤壁之战中,哪怕是演义大于史实的《三国演义》,加入了极具玄幻色彩的“借东风”和“铁索横江被火烧”的戏份。
    但是依旧不得不承认,“水土不服,士卒饥疫,死者大半”,为赤壁之战中,曹军最终失败的主要原因。
    孙权,孙十万带着十万人进攻合肥,被张辽八百人骑脸输出了一波之后,又因为大疫不得不撤军,再次被张辽八百人,骑着脸输出了第二波,险些丧命于张辽之手,也是因为军中大疫导致不得不撤兵。
    即便是十九世纪,拿破仑大军在莫斯科的败北,除了指挥失误、严寒、饥饿以外,有超过30%的士兵,死于回归热、战壕热、斑疹、伤寒等疾病。
    军队长期行军,生活和卫生条件极差,数月不洗澡也是常事;由于粮草问题,有些军队不得不掠夺百姓才能维持军队补给,战争受伤的军卒和死去的士兵,都无法得到妥善的治疗和掩埋,导致军队,尤其是行军打仗中的军队,是疫情爆发的高发易感的高危人群。
    而察哈尔部后旗和前期有大疫,甚至到了耿如杞不得不向京师求情,让太医院的太医吴又可赶至察哈尔部对防疫进行指导。
    而夹在后旗和前期中间的中旗,怎么可能没有瘟疫?
    而镶黄、正黄两旗在察哈尔部中旗的两个万户府的大规模屠杀,也导致了这种瘟疫的不断发酵,再次长途行军,回到察罕浩特的军队爆发疫情,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天不助我呀!”代善颓然的坐在了大帐之中,挠着光滑的头皮,满脸的懊恼。
    范文程有些愣住了,他感觉到了自己被演了。
    好巧不巧,正好在范文程追上大军的时候,这瘟疫就来了,难不成他还是瘟神不成?
    代善坐直了身子,对着阿敏严肃的说道:“阿敏,严密封锁消息,禁止讨论隔绝军卒,就地驻扎,此地距离喜峰口不过五十里地,送信给喜峰口守将,逼迫大明派人出塞议和!”
    “末将领命!”阿敏俯首,离开了中军大帐。
    代善当然是演的。
    他从集宁大营撤军的时候,军队已经有了零散的疫情,但是群狼环伺,他不敢停留,只能急行军,回到了察罕浩特,而这时军队的零星几个生病的军卒,已经蔓延开来。
    无论是派出使者去喀喇沁部,还是做出南下的姿势,都是为了一个原因,那就是六旗大军生病,他们连喀喇沁部都吃不下了,但是黄台吉又下令吃下喀喇沁。
    这就是一个连环扣,抓的就是范文程来到大营之后,忽然爆发大疫,大军不再行军,只能就地驻扎,这个时候,谁都挑不出他大贝勒的理儿来,若是大明怂了的话,还能顺便,敲大明一大笔竹杠。
    但是大明的反应十分决绝,宣大两镇大军正在前赴后继的赶来,而关宁军整饬军务,随时待战。
    甚至京师传来消息,大明皇帝已经发话了,待来犯之敌扣边,必驾车长驱、亲自为军卒擂鼓,御驾亲征。
    而唐王朱聿键领圣命入京,更是坐实了大明皇帝的决心!
    连皇帝不幸被俘或者战死的储君都准备好了。
    欺诈失败,无法强攻,范文程到来,并且主动请缨,正好符合了代善的利益,范文程就是那根他下台阶的梯子。
    代善义正言辞的说服了范文程,然后立刻有了大疫无法进军,不是六旗军不去,实在是走不得。
    “大贝勒,若是无事,我就早些去休息了,明日还要赶路入京,就不多叨扰了。”范文程面不改色的说道,他的样子,似乎是没有识破代善的这些心思一般。
    只是出了大帐之后,范文程呆呆的看着漫天的星光洒在草原之上,心中却是思虑万千。
    黄台吉的看破不说破,代善这种一眼就可以看穿的小把戏,都让范文程不断的反问着自己,十二年了,他为后金倾尽全力的卖命效力了十二年,换来了什么?
    没有信任,只有欺骗与不断的欺骗,他掏出了袖子里的一本奏疏,这本奏疏是范文程正在草拟,还没写完的一些国策。
    他相信,这份国策拿出来,是不亚于满汉别居例的国策,名曰:天下大权当统于一。
    从军权的破除“军功勋旧诸王”到终结“结党专权、罔上私行”的“天下任职皆由帝命”,他都制定了极其详细的计划和步骤。
    而且他相信,只要他拿出这封奏疏,黄台吉必然欣然应允,并且抱着这份帝王攻略,脚踏实地的走下去,最终登上帝位。
    这封奏疏的完成度已经很高了,最后缺几句收尾的话,但是范文程突然有些索然无味,不想将这份奏疏收尾了。
    为了在后金做事,他的母亲自天启元年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一面,甚至留下了遗嘱,不让他范家两兄弟披麻戴孝送终。
    他的宠妾被多铎这个小孩子整日登门欺辱,每次多铎到他家,他都得出门避一避,而回去之后,那小妾哭的梨花带雨,他却始终不闻不问。
    黄台吉一再许诺要为他脱离包衣奴籍,但是每次都是许下空口白话,却从来不多做一点,要许给他高官厚禄,却从来不曾授官。
    他为了沈阳的安定,熬了几个大夜,甚至连那个奸商黄石都给抓住了,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黄石,而最关键的证据被黄石打了铜钱,就因为黄石是大贝勒府上的包衣,他就得客客气气的把人给放了,还得挨黄石的数落。
    整个沈阳城,大家都叫他范相公,但是背后到底是怎么对他指指点点,他都不后悔。
    从黄台吉那里请命,主动去大明京师送死之前,范文程都不悔。
    他为什么不会悔?
    因为只有建奴,能够施展他所有的抱负,他的所有政策,只有在后金这个新建立的国家,才能够推行,而大明冗疾过多,任何政策都很难实现。
    但是今天,代善这种侮辱性的欺骗,终于让范文程已经被多次游说的心里裂缝,再次龟裂。
    范文程不止一次被大明的奸细游说,他都是严词拒绝,但是这么多次的游说,并非一点效果没有,至少范文程已经有些动摇了。
    而真正让范文程动了心思的是,代善给他那道能让他浑身都是冷汗的奏疏。
    大明皇帝似乎在探寻着另外一条道路,而这条道路,隐藏在了大明如同天穹一样的皇权和满是乌云的种种冗疾之下,却散发着一种别样的光彩。
    这种光彩,才是让范文程有了在京师活下去的想法。
    他掏出了火折子,轻轻的吹动着火折子,将代善给他的奏疏点燃,扔在了火盆里,直到完全熄灭之后,他将火盆的灰全部打散之后,才安下了心。
    代善善于行军,对于政事,不是很精通,虽然代善站在了君王的角度,看出了些许的问题,但那仅仅是个想法,离实现还有九万八千里那么远。
    只要代善不再拿出这种奏疏,给他这样的人看,几乎没有人会把代善的想法给实现。
    代善所谓的逼迫大明出塞议和之事,无疾而终,刚走到喜峰口,就被守在喜峰口的军卒给射杀了。
    此时还镇守在喜峰口、大安口、龙井关、洪山关的镇边卫军,那都是不怕死的铁杆主战派。
    关外五十里就是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边的营寨,建奴的军队就在关外,两口两关之地的边军逃营的军卒极多,而蓟辽督师孙承宗并没有下令抓捕逃兵,也一定程度上助长了这种逃营的风气。
    但凡是此时还留在两口两关的大明军卒,都是抱有必死之决心,要为大明戍边,流尽最后一滴血。
    不多不少,正好八百人,日夜巡查,比之前两千人驻扎在两口两关的防卫,更加森严。
    崇祯二年六月二十三日,天公不作美,又是滂沱大雨,这种天气,驻扎在罗凤坡的六旗军,在军中大疫再次恶化的情况下,不得不退后二十里扎营。
    若是关宁军出城直扑六旗军,六旗军将面临一场恶仗。
    而京中的朱由检撑着伞,带着张嫣再次来到文华殿内,今日议事,自然是范文程进京之事。
    “臣以为,待到范文程到喜峰口之时,立刻缉拿,押解入京!什么倒灶的使者,他后金就是建州三卫作乱!与贼寇议和,我大明朝堂颜面何在?”张维贤罕见的出现在了朝堂之上。
    因为京城的五城兵马司被张维贤紧急接手之后,京师为了维持紧急状态,需要国公参与廷议,这也是自土木堡之变后,国公第一次回到朝堂参会。
    “就按国公说的做,至喜峰口立刻缉拿,来到京师之后,论罪问斩!”朱由检点头,他很赞同张维贤的做法,废那么多话干甚,杀了再说。
    “臣以为不妥,我大明乃是礼仪之邦,天朝上国,朝贡使臣被杀,是不是有损国体?”礼部左侍郎钱龙锡,平日里一言不发,忽然为范文程求情了。
    礼法,是礼部存在的根基,若是朝贡使臣被大明朝廷给拿了,再给杀了,那堂堂大明朝堂的礼法何在?他这种事也不争,那这个左侍郎就不用当了。
    “那张国公,咱们这样,在喜峰口直接被群情激奋的军卒,给误杀了如何?”朱由检换了种说辞,误杀不算杀嘛。
    读书人偷书不算偷,大明皇帝误杀不算杀,就很合理了。
    “额……”孙承宗摸了摸鼻子,万岁这么干,万岁是爽了,他兵部还要不要面子了?
    张维贤想了想,又看了看孙承宗的脸色,兵部尚书压了他们这些军将们两百余年了,这种骨子里的忌惮还是有一些的,他有些犹豫的说道:“万岁,礼部要面子,兵部要面子,不如这样吧,臣去喜峰口迎范文程,就以不认得范文程为由,直接车驾创死,万岁意下如何?”
    朱由检再次点了点头,这个死法不错,他朱由检很喜欢,虽然大明灭有泥头车,但是大明有车驾呀,按照张维贤国公府的待遇,四乘的车驾,全速奔跑,创死个人不算什么事。
    朱由检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的说道:“豹房里还有两头东吁进贡的白象,给张国公拿去,张国公觉得朕这个主意怎么样?”
    “要得!要得!”
    张维贤满意的点头,满是笑意,礼部的面子有了,这是个意外,礼仪之邦就不能有意外了吗?
    兵部的面子也有了,是被勋戚的车驾给创死的,跟他们兵部就没关系了。
    群臣一脸呆滞的看着这爷俩商量怎么搞死范文程,目瞪口呆,这种事能拿到朝堂上说吗?
    而且看大明皇帝兴致勃勃的样子,似乎真的打算用白象创死范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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