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的心中,始终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而这种危机感,在大明获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之后,并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加强烈。
    因为他最近总是在思考出路二字。
    大明的出路究竟在何方?
    他倒是大可以做一个圣君,然后自己死后,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子嗣。
    近两千年,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如此。
    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就对吗?
    皇嗣在大明的政治活动,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被称之为国本。
    无论是内廷还是外廷,无论是自己的亲人,还是天下百姓,对这次的选秀女之事,如此上心,亦是如此。
    皇帝不选秀女,甚至会被朝臣们误认为有龙阳之好,皇帝的子嗣少,大明朝从上到下,心里都不安稳。
    说到底,大明朝依旧是家天下,而非国天下。
    这种根本性质得不到改变,大明的出路依旧是一片灰暗。
    连大明都是家天下,整个大明的百姓,又如何能够摆脱他们身上一层一层又一层层厚重的枷锁?
    哪怕是给大明朝续上五十年,一百年,在他死后,大明朝依旧会如同陷入轮回中的王朝一般,在辉煌中,轰然倒下。
    解放生产力,就得从根子上去治理,而这种根子上治理的方法,就得唤醒大明最蓬勃的力量。
    历史是由人民创造的,人民的力量是无限的,朱由检要借助人民的力量,但是这股力量的强大,首当其冲的又是他自己。
    “他们多久能到陕西?”朱由检深深的吸了口气,既然已经选择好了道路,那就不再犹豫,砥砺前行就是。
    “五六天的时间就到了,若是马快一些,四天就可以。”王承恩虽然有些不太懂自己的万岁爷,但是依旧决定做好自己的家仆,看家护院的职责。
    “回文华殿。”朱由检点头,忙碌的一天又要开始了,文华殿议政,让人疲倦,但这是一个皇帝的职责。
    人人常言,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三千佳丽,日子骄奢淫逸,好不奢华,但是真的做了皇帝,朱由检反而觉得这份差事,远不如后世的学生时代,那般无忧无虑。
    即便是毕业了也就是个996,被人剥削。
    但是996的工作强度,完全无法和皇帝相提并论,从早上五点到晚上十点前,朱由检都得不到片刻的清闲。为了压榨皇帝,他甚至都吃住在办公地点。
    稍微有一点松懈,御史言官们弹劾的奏疏就会把他给埋了。
    稍微有点松懈,本就走下坡路的大明朝,就会被他这个司机,踩上一脚油门,滑进无尽的深渊。
    矫情?
    朱由检回京之后,十余日一直在忙于政务,甚至子时至,他还在和一些朝臣们奏对一些国事,尤其是最近开平府重建和承德新城的建立,都需要他和工部、户部、兵部进行多方面的调节。
    “囡囡睡了吗?太医来过了吗?是不是确定了喜脉?”朱由检在御书房里洗了洗手。
    王承恩赶紧递上了一条方巾说道:“子时三刻了,承乾宫的宫灯摘了,太医来过了,确实是有了喜脉。”
    “最近太医院那边的痘苗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他们正在尝试用万岁说的法子减毒。田都督说,他们在太医院那边抓了不少老鼠,都是窥探痘苗的人,西山诛邪队轮休的两百人,都会驻守在太医院,保证痘苗不会外传。”
    “嗯?”朱由检为之一愣,疑惑的问道:“建奴的尚虞备用处没了范文程之后,京师的活动一直处于蛰伏的状态,这是疯了吗?忽然开始刺探太医院?”
    “黄石来报,建奴那边出了圣疮病,闹得很凶。”王承恩看了看漏刻,这个时辰了,他不愿意再多说,打扰万岁爷的入寝,但是万岁爷在问,他又不能不回答。
    朱由检点头问道:“原来如此,建奴那两个使者,叫什么来着?他们还在京师吧,让鸿胪寺的人接着和他们和谈,痘苗的事,也可以谈。但是要以我大明为推动。”
    “不能事我们大明办了,建奴的那些个奴酋们却占了好名声。”
    “图尔格和纳穆泰。”王承恩言简意赅的说道。
    “走去一趟承乾宫。”朱由检点头,让王承恩在前面引路,边走边问道:“皇后,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没有,听说已经在吃斋礼佛了。”王承恩赶紧回答,万岁爷好不容易问起了周皇后,他自然是用最精准的语言,描述她的状态。
    “大理寺那边,开始审周奎的案子了吗?”朱由检略微有些惆怅的问道,他当然记得周婉言那双充斥着童贞的大眼睛,她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从来都是那个一如既往的周婉言。
    王承恩俯首说道:“是宗人府在审,这是宗人府的职权,他们不肯移交大理寺,甚至不让都察院和刑部的参与。意图很明显,宗人府想保周奎父子。”
    “先去坤宁宫吧,若是皇后歇息了,不要让宫人吵闹。”朱由检一转身,直接去了坤宁宫。
    到了坤宁宫却看到了大红色的宫灯高悬,宫内依旧是亮着灯火,宫人们刚要行礼,却被朱由检打断,他走进了坤宁宫里。
    自从废后的传闻出现之后,坤宁宫的用度肉眼可见的降低了数个标准,就连鹤形宫灯,都没了灯油。
    只有几盏寝宫内的灯火照亮了清瘦的周婉言,几重帷幔之后,周婉言挽着头发,轻轻的敲着木鱼,一阵阵佛音传来。
    的确如同王承恩所言,周婉言在吃斋礼佛,瘦了数分。
    “婉儿。”朱由检踏进了寝宫之内,看着木制的佛像和礼佛堂下稍显简陋的香火供奉,轻声的叫着。
    但是周婉言却是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转头看了一眼朱由检,就继续念经。
    “……”
    朱由检被无视了,他确信自己看到了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眸,与过去的灵动相比,现在周婉言更像是个死人。
    “哒…哒…哒。”
    木鱼声依旧,佛念依旧,不过速度却是越来越快。
    “啪。”
    敲木鱼的小锤忽然拦腰折断,小锤飞出了很远,落在了地上,还弹了几下,佛念之声,也骤然停下。
    随即整个坤宁宫里,只有周婉言啜泣之声。
    “身从无相中受生,犹如幻出诸形象。幻人心识本来无,罪福皆空无所住。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周婉言用力的抓着自己的膝盖,眼中满是眼泪的扑到了朱由检的怀里,用力的抱着朱由检,痛哭流涕的喊道:“都是假的!”
    朱由检沉默的看着周婉言,他清楚周婉言自从周奎父子下狱,夫妻疏远之后,她的日子不好,但是看这个样子,周婉言其实离疯不远了。
    他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在此时,他朱由检就是周婉言仅剩的一切了。
    这个女子是年仅十七岁的女子,她的家人犯了国法,她的夫君已经决议废后,弃她而去。
    大明的皇后们,多数都没什么势力,想要营救父子二人,其实很困难很困难,即便是他这个皇帝不在京师,其实周婉言能做的事,也就是去天牢里,看看她的父亲和哥哥罢了。
    周婉言用力的钳着朱由检的臂弯,十分用力,却慢慢的松开了手,深深的吸了口气,重新拿起了断了半截的木槌,继续敲击着木鱼:“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今付无法时,法法何曾法……”
    此刻,朱由检真的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婉儿。”他又轻轻的唤了一声。
    周婉言终于意识到什么,猛地转过了头,不敢置信的看着活生生的朱由检,试探的问道:“夫君?你来了?”
    “是。”朱由检点头,挥了挥手让王承恩出去了。
    “万岁等我一下。”周婉言忽然挽着衣裙跑开,没一会儿抱着几件衣物,气喘吁吁说道:“万岁,这是臣妾做的秋衣和冬衣,天气转凉了,万岁害冷,我就多用了些棉。”
    “万岁若是嫌弃,回到乾清宫再丢。”
    周婉言的语气十分急躁,又跑了出去,放在桌子上两个盒子说道:“这是臣妾自己炒的茶,以前在信王府的时候,万岁不喜欢茶炒的重了的齁味儿,臣妾炒的清淡。”
    “对了,还有,还有。”
    这次周婉言拿出了两对护膝,一对显然还没做完,她看着没做完的护膝,笑着说道:“看来是做不完了,万岁这次来,是告诉臣妾,要废后了吗?什么时候?”
    “过不久,选秀之后。”朱由检并没有隐瞒自己此行的目的,他的确是来通知周婉言废后的事。
    “那还能做得完,臣妾问过皇嫂了,选秀女要两三个月,足够了。”周婉言拿起了未做完的护膝,眼神里居然都是庆幸。
    “是田贵人吗?”周婉言略微有些疑惑,情绪倒是稳定了很多。
    朱由检想了很久说道:“是。”
    周婉言提了提茶壶,里面却没有水,刚想喊人去接水,但看了看漏刻,现在喝茶晚上就睡不好了。
    “那也倒好,田贵人也蛮好的,处处都能帮得到万岁,听说袁贵妃快要生产了,万岁爷回到了京师,肯定没去过翊坤宫,还是去看看好,虽然袁贵妃清冷些,但万岁如此冷落,也是不太好。”
    “朕明日就去翊坤宫看看,对了,田贵人封了贵妃。”朱由检提醒了下。
    田秀英和袁氏的贵妃都是品秩,不是只能设一个人。
    比如当初张嫣选秀,就是封的皇后,另外一同入宫的两人,王氏和范氏,也都封的贵妃。但是封号却不相同,王氏是良妃,范氏是慧妃。
    “有了?”周婉言深深的吸了口气,看着朱由检,眼里都是羡慕。
    朱由检点了点头,看着满桌子的东西,有些犹豫的说道:“出了宫,要去哪?”
    “还能去哪?自然是静宁庵,历来被驱逐出宫的宫嫔,不都是去那里?”周婉言还算坦然的说道。
    “万岁受伤到了三屯营的时候,臣妾跑去问皇嫂求懿旨,可是皇嫂说,她问过了,说万岁不让臣妾去。”
    “现在见了万岁,臣妾倒是心安了很多,万岁瘦了,也精壮了!”
    周婉言的脸上都是一半是笑容,一半是落寞。
    “见也见过了,朕去承乾宫看看,就回去歇着了,你也早些睡吧。”朱由检站了起来,转身离开了寝宫,示意王承恩去把东西拿来。
    “臣妾恭送万岁。”周婉言行了个蹲礼,声音还算平稳,就是带了些许的哭腔。
    此间分离,即为永别。
    “此番卖惨,是皇嫂教皇后的吗?”朱由检出了坤宁宫,有些好奇的问道。
    王承恩抱着一堆东西,听到万岁询问,稍微思忖了下说道:“是。”
    “你倒是不记恨皇后给你的那一巴掌,倒是处处为皇后说话。”朱由检倒是对王承恩的大气十分意外,此情此情,若是王承恩落井下石,周婉言决计讨不了好。
    “臣哪里敢有怨气,若是能换一换,臣倒是愿意替国丈去天牢里待着。万岁爷和皇后和睦,帝后琴瑟相和,国之大幸。”王承恩十分无奈的说道。
    他本来以为今天是帝后和好的机会,但是万岁爷的行为,突出了一个无情。
    “有…算了。”朱由检虽然略有几分惆怅,但最终还是离开了坤宁宫。
    他其实想问问,有什么法子可以在废后之时,周婉言依然留在宫中。但仔细一想,其实真的有个法子,那就是周婉言有了身孕。
    到那时,朱由检连废后都不能了。
    能不废吗?
    不能。
    朱由检杀的是人家亲爹和亲哥,废后和杀人是一体的,不杀周奎父子二人,想要整饬私铸,他皇帝都做不到以身作则,又怎么能命令下面的人,遵纪守法呢?
    “让北镇抚司介入吧,从速处理周奎私铸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还审个什么劲儿?”朱由检交待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周婉言站在宫门前,目送着自己。
    “天气冷了,让皇后回宫吧。”朱由检对着王承恩交待了一声,一个小黄门匆匆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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