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下午未时正。嗢鹿州衙门所在。
    此时太阳高照,正是一日当中阳光最为猛烈的时候,若在夏季,屋外定然炎热不堪,除非必要,不然没有人会留在外面。
    可现下是初春时节,即使日头猛烈照在身上也只是温暖,屋内反而更冷。所以大家都愿意留在外面晒太阳,驻守在这里的士卒也不例外。
    此时除四面院墙值守的人外,其他人都穿着外衣躺在地上,手边放着武器,仰面晒太阳。
    “大食人也很厉害,城墙五日就被夺下不冤。”一个正躺在屋檐下的队正同另一人说道:
    “攻打这处院子,大食人在发觉咱们弓箭充足后,立刻变了法子,甚至要拆掉一段院墙地基偷偷攻进来;若不是被校尉及时发现,就真被大食人打进来了。多变的进攻手段也是厉害。”
    “谁说不是呢?”听他说话的火长道:“大食人进攻手段这样多变,咱们能守三日已经十分不易;更不用说攻城时候大食人还有许多投石车发射石块,守城墙五日众人已经竭尽全力,再坚守得不偿失。”
    “幸好大食人不能在城内使用投石车发射石块。”队正又是庆幸,又是感慨地说道:“若在城里也能用投石车,咱们昨天就得丢了这户院子。”
    “再这么打下去,大食人早晚得把投石车推进城。”火长又道:“他们也着急夺取嗢鹿州城,之前不用投石车是不想砸毁太多房屋;但如果久攻不下,也顾不了那许多。”
    “若大食人用投石车,咱们稍作抵抗,就撤到地道里。”队正道:“地道挖出来是作甚的?就是给咱们撤退用的。而且咱们跑了也不见得大食人就能牢牢控制这片宅院,咱们还能通过地道再回来嘛!保全士卒性命最要紧。”
    “是,我知道了。”火长答应一声。
    “哎,你说,昨天伴晚天还没黑,大食人怎就不攻了?”队正又道:“前三日他们都会攻到天黑,或半夜偷袭。怎昨日天还亮着就不再攻,半夜也没偷袭?”
    “更稀奇的是,今日大食人也没来攻。他们到底怎么了?大食将领要做甚?”
    ‘我如何知晓。’火长在心里想着。但他不能拿这句话对付队正,只能想说辞应付。
    他正想着,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发生了何事?”队正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向院墙走去。火长也立刻站起来跟上。
    “队正,西面忽然亮起火光,似乎着了火。而且火势很大,整户院子都烧着了!”守在院墙边的士卒同队正说道。
    “大约是大食人存放草料或粮食的院子着了火。”队正站在院墙边看了几眼,说道。
    “那可真是大好事!”火长笑道:“大食人无故攻打嗢鹿州城,现在造报应了吧?”
    “哈哈,真是报应!活该!”周围士卒也纷纷笑着说道。队正脸上也露出笑容。
    但他又站在院墙边看了几眼,忽然觉得事情不对。草料或粮食着火,大食人应当会全力救火,怎丝毫没瞧见有人救火?他们离得不近,可总能看到个人影吧?
    况且,火势不仅越来越旺,而且范围也越来越大,已经超过一户宅院范围。大食人还没完全夺取嗢鹿州城,会将许多粮草、草料存放在相邻的院子里么?
    心里存了疑惑,他不由得更加认真看过去,发现更多不对劲的地方。他正想着,忽然从其他地方也传来“大食人着火了”之类的叫喊声。他走过去询问,得知不仅西面,东面、南面和北面也有大火冲天而起。
    “不对,这不是失火,是大食人点火烧城!”队正忽然明白过来。
    “点火烧城?”火长急忙问道。
    “就是点火烧城!”队正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正确,大声说道:“这样大的火,只能是堆积许多草料、粮食的地方才能不小心燃起;可一处不小心,处处都不小心?大食人运气总不会差到这个地步。所以应当不是偶然失火,而是故意点火。”
    “而且昨夜围攻衙门的大食士卒伴晚就停止攻城,今日也没来攻,这本就不正常。再结合点火之事,可以确定大食人在点火烧城!”
    “真是好毒的计策!夺不下城,就把城里的房屋给点了!真是一帮混蛋!”火长不由得骂道。
    “獠奴!”
    “狗鼠辈!”
    “死狗奴!”
    “大食奴!”士卒也纷纷用自己能想到的恶毒语言出言叱骂。
    “队正,咱们现下应当怎么做?”但是骂并不能解决问题。骂了一会儿,火长又问道。
    “这……”队正刚要说话,忽然一人快步跑进来,见到队正大声喊道:“孟都尉军令,所有士卒立刻钻入地道,不得延误!”
    “快,咱们去钻地道!”队正答应一声,同麾下士卒说道。
    “不必再守院墙,大食人不会再来攻。所有士卒同火聚在一处,依次钻入地道。”他又大声吩咐道。
    “是。”众人答应一声,立刻集合起来,排队进入地道。
    但火势来得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现下正是春季,嗢鹿州盛行从地中海刮来的西风,他们面对的火势又正好在西面,火借风势,在队正判断出这是大食人故意纵火而非失火后已经离衙门很近了,他又向士卒解释、又接孟都尉军令,士卒们排队时火已经烧到院墙边。
    “快,快!”队正大声喊道。官府修建衙门的院子自然怎么结实怎么来,院墙完全是砖石,不易点燃,火烧的慢了;可也在慢慢逼近,队正为使士卒都能进入地道,焦急地催促起来。
    但他越催促,士卒越慌乱,尤其转过身已经能看到冲天大火的时候。大火即将烧到他们身旁,才走进去十来个人。
    “你让开!”见到火马上就要烧到身旁,队正也顾不得再维持秩序,猛力推开面前士卒就要冲进地道;火长也紧紧跟在他身旁,顺势也要冲进去。
    可已经来不及了。队正一脚踏进地道,火已经烧到地道口。顿时,在他身后响起一片凄厉的惨叫声。队正狠心不回头去看,将另一支脚也迈进去,可这时火已经点着他身上的衣服。
    队正忍着剧痛一个滚身进入地道,远离地道口后立刻开始拍打身上的火焰,先进来的士卒也过来帮忙。可他身上燃起的火焰太大,虽然最后被扑灭,但也烧着他半个身子。
    “给我个痛快!”队正叫道。
    “队正!”士卒们眼中含泪。
    “快,杀了我!火中有毒,我身子被烧了这么多,中毒已深,就算马上被郎中治也救不回来了!快,杀了我我还能少受罪!快!”队正大喊道。
    “队正!”听到这番话,士卒举起手里的刀,却又下不去手。
    “快!”队正再次喊道。
    “对不住!”士卒闭上眼睛对准队正胸膛一刀捅过去,队正的叫喊声戛然而止。
    “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解除队正的痛苦后,一名士卒问道。逃进地道的十来个人一个火长都没有,他们都不知现下应当怎么做。
    “顺着地道去找旅帅吧。旅帅应当就在附近,咱们很快就能找到。”另一人说道。
    “就去找旅帅!”众人纷纷答应,站起来就要走。
    “等等。”刚才解除队正痛苦的士卒忽然说道:“不能把队正丢在这里。”说着,他抬起队正尸首一头,又有一人赶忙过来抬起另一头,众人向地道深处走去。
    这样的情形在城中许多地方发生着。大唐将士完全没有料到大食人会用火烧城,凡是守在地面的军队或多或少有人被大火烧死;甚至有些地方连地道都被烧蹋了,将躲在地道里的士卒砸死。撤到城头的大食士兵放眼向下望去,虽看不真切,但也能见到许许多多大唐将士的尸首!
    ……
    ……
    “猪狗不如的大食奴,竟然想出如此狠毒的计策对付我军!”在地道深处,见到几具被抬回来的尸首,又见到阵亡将士人数的初步统计后,一向温和的张诚也忍不住了,大声叫道。
    “真是狠毒!”张诚都忍不住,更别提旁人了。王胜大叫道:“互相用计比不过咱们唐人,竟然使这样下三滥的手段!他们不配做人!以后我就叫他们虏奴,再不叫大食人!”
    “虏奴该死!”孟成康红着眼睛也叫道。虏原是中原对西北外族的蔑称。因大唐文武官员中许多人有西北外族血统,所以人们一般都不用这个词儿骂人。今日他们用这个词来骂大食人,可见气到极致。
    “你们麾下的士卒都回来了么?”刘琦也气急了,勉强压着气,问带兵在城中驻守院子的将领道。
    “启禀刘都尉,下官麾下的士卒,除确定被火烧死的,都回来了。”一别将眼里擎着泪,弯腰说道。
    “启禀刘都尉,下官麾下的士卒,除被火烧死的,都回来了。”另一人也说道。
    “启禀刘都尉,……”众人纷纷说道。
    听众人都说麾下士卒除被烧死的都已经回来,他数数在场将领人数,又核对名单,确定所有将领都在此,同他们说道:“你们退下吧。”
    “是。”众人答应一声,转身退下。
    “刘琦,听闻这许多士卒被烧死,你难道就不生气?”王胜见刘琦的表情一直平静,不由得在众位别将、校尉退下后问道,语气也带着质问。
    “我不生气?”刘琦反问一句,见他点头,忽然大喊道:“我怎能不生气!”
    “许多将士被虏奴用卑鄙手段弄死,我岂会不生气!我心里早就气的要死了!”
    刘琦一边说着,一边用力踹在墙上,踹出一个嵌入墙壁的脚印。他又松开左手,众人见到他并不长的指甲扎入手心,鲜红的血流下来滴到地上,染出一块一块暗红。
    “但是生气有用吗?”刘琦平复一下心情,又道:“现下最要紧的是收拢士卒,为受伤士卒治伤,而不是在这儿痛骂虏奴!大火还得再烧几日,有的是骂虏奴的时候!”
    “刘都尉说得对。”王胜有些尴尬,喃喃道:“我立刻去收拢麾下士卒,再出言安慰他们。”
    “我也去。”孟成康与赵光密立刻说道。
    “我吩咐多送一些药物过来,再让许多郎中来这边,尽快救治士卒。”张诚说道。
    “我也去安慰麾下士卒。”刘琦也说道。张兴权虽然成为假果毅,算是有了统领五千大军的名分;但他仍然没有立下战功,诸将甚至士卒对他并不服气,平时还好,这时恐怕压不住阵脚。他既是去安抚士卒,也是为张兴权压阵。
    众人说着,就要离开这里,去找寻自己部下。但他们话音刚落,就听外面传来声音:“我听闻大食人放火烧城,许多将士被烧死?现下情形如何?”
    “见过都护。”众人纷纷行礼道。
    “别顾虚礼了。”李珙走进来喝了杯水,又问道:“告诉我现下情形如何。”
    他听闻大食人放火烧城后在河北大营也坐不住了,渡河过来询问详情。
    “启禀都护,据初步统计,共有七百三十六人被烧死,另有五百二十五人被烧伤。已命此时地道中所有郎中尽力救治被烧伤士卒,所有治伤的药全部拿出来,任由郎中取用。”
    “但城中地道的郎中不多,救不过来这么多伤者,张都督说要从河北大营调许多郎中过来,就近救治伤者。”刘琦简单汇报道。
    “快去调啊!”李珙对张诚道:“你派人,不,你亲自过河,把大营中郎中都调过来,救治伤者。若有人不听令或阻拦,你可当即处死!”
    “是。”张诚答应一声,转身小跑着离开。
    “属下等人因大火会连烧几日,也不急商议军情,打算去安抚士卒。”刘琦又道。
    “先不忙安抚士卒。”可听到这话,李珙却说道:“过一会儿我和你们一道去安抚。”
    “大食奴用如此卑劣手段伤我士卒,咱们有无法子立刻报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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