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只见一行人走了进来。打头的男子,不过二十来岁,头上带一顶苏样的百柱鬃帽,紫花细布大袖子道袍儿,脚穿白绫袜和玄色浅面靴头鞋,罩着水绿绉纱夹袄,并青色棉布裤子。
    明明是得道羽士打扮,却无出尘脱俗之风,自带了六分威仪。目光扫来,如神目电炬。身后两位护卫,着轻甲,配刀刃,身形魁梧,不怒而威。
    眼尖的人立马就认出来了,正是最近苏州风头最劲的提举开元宫使刘玄刘状元郎。桂修文紧跟在他身后,微弯着腰。
    “草民见过刘大人!”众人连忙唱喏作揖,行大礼道。
    “都起来吧,”刘玄一边说着,一边自坐在上首。兰瑜、黎文忠则站在了他身后,如同左右护法。
    “桂大人,你也坐。”刘玄客气地说道。
    “谢大人。”有仆人搬来一张凳子摆在旁边,桂修文客气了一声,也坐了下来。
    “诸位乡贤也请坐。我只是一道观宫使,清散闲人,没有那么大的官威。都坐吧。”
    众人对视一眼,都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刘玄扫了左右两边,偏厅里一片寂静,外面风吹落叶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大家都屏住呼吸,听刘玄开口。
    “你们的争执我听说了,这次来,本官不站在任何一方,只站在官面上说话。”刘玄直接点明来意。
    “你们争什么,为什么争,我不管。我只是告诫诸位,今年茧丝歉收,苏州诸多织工织户没了生计。我不管是你们雇,”
    刘玄指了指李若松这边,继续又说道:“还是你们守职。”他的手又指向了苏州丝织行会等人,“我只有一条,这些人必须有饭吃。”
    “我摸过底了,到这月,苏州丝织行会没有活干的织工有三千五百左右,私家织户七百五十户。这些织工和织户连同家眷,有两三万人。利丰社雇他们,必须给足工钱。丝织行会让他们守职,必须给平日工钱的七成当度日养家开支。”
    苏州丝织行会十余人一听就受不了,没活干还要养着他们,这不合规矩。以前没活干时的守职,随便给个三瓜两枣。现在你刘大人一口就说要平日工钱的七成,那他们这些丝商不得亏死?原本今年就没有什么钱赚,再这么一搞,岂不是还要往外掏钱了。
    受到众人鼓励的会首刚要开口反驳,却发现上首的刘大人也停了口,正盯着自己。那双眼睛透出来的神情让他不寒而栗,连忙把话吞到肚子里去。先听刘大人说完,现在插话打断他的话,万一被发作一番,等于白受。
    看到没人说话,刘玄继续说道:“这些织工织户,都无土地田食,所以没有工钱就没有饭吃,没有饭吃就会生乱。”
    说到这里,刘玄环视一圈,语气越发地不善,“这苏州要是生了乱子,本官自会弹劾在这里牧民的州县官吏。只是闹了乱贼,怕又是要本官领兵来平乱。到那时,本官少不得要借诸位的人头来祭旗。”
    听着刘玄这语气平淡,却杀气腾腾的话,桂修文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他知道,这位从五品状元郎自从陪着妻妾在苏州逛了十来日,便易装便服,只带了几个随从护卫,行走在苏州诸县的田间乡野,走访寻探,谁知道他掌握了什么。
    天官杨阁老整饬吏治正搞得如火如荼,正当口,苏州要是稍微闹出些乱子,这位状元郎妙笔生花地添油加醋一番,自己就不仅仅是被夺职了,窜贬三千里都是轻的。
    坐在左边的苏州丝织行会一干人等,更是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刘状元而今的官职,可是在隔壁两浙靠数万颗首级保上来的。真要是如他所言,没饭吃的织工在某些人的煽动下闹事,十有八九真就是这位刘大人奉旨来弹压,南边的两浙团练军可能远点,但是新编练的南直隶团练军就在常州,昼夜就到。而领军的就是刘大人的老部下,南直隶兵马左都监、团练使封国胜。
    到时领了王命旗牌的刘大人,把自己这十来位草民商贾绑到军前,砍了人头去祭旗,也就一道手谕的事。
    刘玄说完后,看了一圈,发现众人已经听进去他的话了,便说道:“我话已至此,你们好自为之!本官还要去开元宫打个蘸,先告辞了。”
    说罢,刘玄朝桂修文拱拱手,然后扬长而去。
    桂修文送完回来后,脸色几变,最后咬牙切齿道:“正如刘大人所言,不管你们如何争,那些织工必须有饭吃。不管是你们雇,还是你们守,都不得少于平日工钱的七成。要是真生了事端,不等刘大人发作你们,本官先把你们当堂杖一百,再示众三日。我不好过,你们也休想安生!”
    涉及他的乌纱帽,桂修文顿时不斯文起来。不过这每一句话,都是直指苏州丝织行会。会首等十余人,垂头丧气坐在那里,却不敢再多说半句。
    当天下午,薛蝌、李若松被引入到刘府前院签押房。
    “小民见过刘大人。”
    “薛三郎,文柏,你们两位都是自家人,不用这般客气。”此时的刘玄变得十分和气随意。可薛蝌、李若松两人却还是恭恭敬敬的。
    “都坐吧,”刘玄示意丫鬟上茶,然后缓缓说道:“叫你们来,是有件事商议。”
    “请刘大人吩咐。”
    “今年开春的时候,我就跟岳丈大人商议好了,刘薛两家,还有其他几家,联手筹银在金陵、番禺、江夏、成都、洛阳设点,溢价收购当地的茧丝。共得茧丝一万一千担,三分之二贩到杭州,余下的贩到金陵。”
    薛蝌和李若松一听,心里顿时起了惊涛骇浪。从六月份开始,三吴的生丝价格一日数涨。到浙西报捷时,涨到了最高峰,比往年最高价还高出了七成。这是大家意料之中的事情。妖教祸害了浙西三州,又波及了杭、越、明等州,重创了这里的丝茧收成。
    可是从九月份开始,两浙的丝茧价格开始缓缓下落,苏州等地的茧丝价格却猛地上涨,还有价无市,好容易来一船茧丝就被抢得精光。原来根底在这里。以前在东南,两浙跟南直隶争茧丝,而在南直隶,是金陵跟苏州争茧丝。现在联手从各处收上来的丝茧优先供给了杭州和金陵,那苏州缺丝就是肯定的。
    收来的茧丝大部分贩到杭州去,一是那里的价格最高,二是两浙基本上是跟刘玄亲近的人在主政,把茧丝缺口补上,让两浙今年的丝绸税赋不会降得太低。既能赚钱,又能卖份人情,何乐而不为。
    至于金陵那边,不仅薛家有丝织厂,一堆的亲朋好友也有丝织厂,也是既能赚钱又能卖人情的事。
    “现在茧丝还有几百担的余尾,过些日子要通过运河,经苏州运到杭州去。我已经叫人放出风声了,点明了有人贩丝到杭州,却不肯卖给苏州。”
    “我相信,你们管着利丰社的事,筹谋拉拢苏州的织工织户,肯定在里面收买了人手。我要你们派人把这个消息,也散到苏州的织工织户耳朵里去。此外,你们也心里有个数,那些改投过来的苏州织工织户,你们好生看紧了,不要胡乱裹到一些破事里去。”
    薛蝌和李若松心里一惊,连忙应道:“小民记住了。”
    李若松两人,刘玄叫住了薛蝌。
    “薛三郎,我家娘子跟我说,过几天外父和外母大人要过苏州来,给蟠哥儿婚事做准备,完了还要住段日子。娘子特意叮嘱道,说你为薛家公中之事来回奔波,令妹在金陵孤零一人,没得人照顾。所以想让你写封信回去,请令妹跟着外父外母大人一并过来。反正你这些日子要在苏州待着,你们兄妹也好相聚些日子。”
    “谢大人和夫人惦记着,我这就去封信,让舍妹跟着过来,也好路上侍奉伯母。”薛蝌连忙应道。
    等到薛蝌也走了,孙传嗣走了进来。他在浙西立了军功,被保举为从七品宣教郎。刘玄帮他运作了一番,实授巡察苏、常、松江三州御史。这些日子一直在三州各县吊刷案卷,昨日才回到苏州吴县来的。
    “大人,你这是故技重施啊。”
    “哈哈,计谋不怕老旧,只要管用就行。”
    “想不到大人这次选了苏州来开刀啊。”
    “不是我选的。东南财赋,姑苏最重。东南水利,姑苏最要。东南人士,姑苏最盛。当今圣上,嘴里不说,却话里话外给我暗示了好多回,南直隶,先苏州,再金陵。作为臣子,当然要谨遵圣意了。”
    “所以大人自表请罪,再求职苏州开元宫使,怕是早有预谋的吧。”
    “哈哈,传嗣,看破不说破。只有请了罪,圣上才能像是开玩笑一般地示恩,让我选官做,这戏才演得下去。看到了吧,传嗣,这当官啊,不仅要学问好,还要会演戏,而且最好是要能浑然自然,才是最高境界。”
    孙传嗣拱手笑着道:“那还请刘大人指点一二。”
    “当官做事,四种境界,有声有色、有声无色、无声有色、无声无色。我此前是有声无色,现在勉强无声有色。而传嗣你现在还是有声有色,所以还需再努力。”
    说罢,刘玄跟孙传嗣不由都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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