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住!”火炮军官在那里喊着,声音在船舱里回响着。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拼命地想从炮口里找到目标。可是不大的炮口里除了海浪,看不到任何东西。
    此时船舱里一片寂静,除了海浪声、上甲板传来的绳索绷紧声、帆布抖动声,就剩下大家伙的呼吸声。
    这呼吸声有粗有细,听着这声音,倒让卢逊想起小时候在家乡田野里玩耍的情景。盛夏时,稻田里传来的蛙叫和虫声,甚至他可以闻到了淡淡的稻谷在太阳底下晒开的香气,居然跟硝味有点近似。
    “准备接战!”有人从上面甲板跑了下来,在舱门探出一个头来,大声喊道,
    “准备开火!”火炮军官大声叫道。刚才还彼此起伏的呼吸声突然间不见了,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小小的炮口里。
    终于有一艘船的船首出现在最前面的炮口里。
    “左舷一二三号火炮开火!”跑到最前面炮口的火炮军官判断了位置和相对速度,果断地下令船首火炮开火。
    炮手拉动了绳子,燧发扳机应声击打下来,撞出火花,引燃引药池的火药。过得一两秒钟,炮身连同炮座猛地向后一退,巨大的声音在船舱里回响,让所有人的耳朵都嗡嗡作响。刺鼻的硝烟味也从炮口里倒钻回来,弥漫在封闭的船舱里。
    但卢逊等人顾不上这些,他们开炮了,对方也开炮了,呼啸而来的铁弹在船板上砸出一个洞来,然后横扫着前路上的一切。
    一枚弹丸从卢逊脸边飞过,他看不清炮弹飞过去的样子,只能感受到炮弹的滚烫。然后他看到身后的木桶、木条变得成了无数的木屑碎块,在空中飞舞着,就像辽东冬天的鹅毛大雪。
    耿老三,昨天还教他清理炮膛、修理燧发扳机的炮手,就在他眼前不到一丈的地方,上半截身子猛然间炸开了,就像夏天里地上爬动的虫子,一脚过去踩炸了那种。还连着脖子和大半个肩膀的脑袋在木板上滑动了几下就不动了,连着屁股和半拉腰的两条腿,孤零零地落在那里,跟肉摊上被剁开的羊腿猪腿一样。
    卢逊耳朵里只有嗡嗡声,哪怕同袍在耳边张着嘴巴大喊,他也听不大清楚说得什么,只是凭借着平时的默契和操练过无数次的动作做事。他眼前全是血糊糊,红彤彤的,每个在他眼前晃动的人,脸上都糊了一层血泥。幸好火炮,弹药包不是红色的,还是能分得清。
    又一枚炮弹打了进来,直接打中旁边的炮座。“咣当“一声金属撞击的巨响声,整个火炮都弹了起来,撞坏了船舱里两根支撑木柱后重重地砸在三个人身上,卢逊眼里的血色又浓了几分。
    旁边的副炮长跑去整理,卢逊想都没想,就补了上去。没一会,炮长不见了,然后他成了炮长。他学着教官们,嘶吼着口令,驱赶着炮手们迅速清理炮膛,填塞弹药,动作稍微慢一点,他又是骂又是脚踢。
    装填好准备射击时,卢逊来回盯着火炮军官和炮口,视线里只有这么一个人和一个地方。他拉着炮绳的手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血。只要看到火炮军官做出开火的手势,卢逊就会专注盯着炮口,一看到船身出现在炮口里,就会毫不犹豫地拉动炮绳。
    有时候随着火炮军官的指挥,卢逊跟着同袍们从左舷转到右舷,或者从右舷又回到左舷。不知转了几趟,又不知道打了多少轮火炮。
    卢逊突然听到尖锐的号声,他发现自己的耳朵不知什么时候恢复。这铜号声在头顶上响起,也在不远处另一艘船上响起,声音,节奏几乎一模一样。这是要接舷战了。
    甲板上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这是准备浴血奋战的同袍们在给自己和同伴鼓劲打气。然后是激烈的火枪声,这边响了那边响。这是双方在用长短火枪互相开火。杂在其中的是手炮的声音,这是一种大一点的火枪,专打特制的霰弹,一般布置在桅杆的哨楼和艉楼上,大家都叫它“铁扫帚”。
    还有手榴弹的声音,在甲板上不停地炸开。只是这边炸开的少,那边炸开的多。这玩意朝廷好多年不生产了,南海舰队没有什么库存了。这次北洋水师南下之前,却是紧急调拨了一批上船。
    接着是巨大的吼响,像是烧开的水终于冲突了水壶,又像是两伙狼群终于冲到一起了。两团声响撞击在了一起,然后是刀剑厮杀声,时不时响起火枪声。
    此时,火炮甲板反倒暂时安静下来,卢逊和同袍们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此时的他们突然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哪里都痛。
    卢逊这才有时间去细看眼下情况。两边船板被打得满是洞孔,尤其是船尾那里最惨,被打出来的大洞足有一两丈见方,就像是一间屋子被切开了一半。
    船舱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碎片和人,也不知是死人还是伤者。木板上、木柱上,到处都是黑黝黝、黏糊糊的渍迹。各种不明物体散落在各处,卢逊努力辨认了一会,看出光是身边附近这一圈就有手指头,火炮配件,木桶碎片,眼珠子,不规则的骨头,还有不少物件根本看不出是什么。
    头顶上的吼声越来越响,并开始向那边转移,应该是同袍们杀到那边去了。卢逊知道,自己这边的船型要大,炮多炮粗,刚才从炮口看过去,对面的船只在对射中被打得更惨,像勇气号船尾那样的大洞,卢逊就看到了两个,而且一根桅杆也被打断了。同时勇气号装载的水手也多,接舷战肯定能占据优势。
    “这里,这里!”船尾的同袍叫了起来,满脸的焦急。卢逊一骨碌就爬了起来,跟其他几个同袍跑了过去。
    站在那个破洞边上,卢逊才看了一眼头皮就麻了,原来对方几个炮手正在装填火炮,瞄准自己这边。对面的家伙看出这个破洞通向火药舱,他们应该是想直接从破洞里把炮弹打进去,很有机会打中火药舱,真要是打中了,勇气号就算完蛋了。
    只是勇气号比对面的船要高,对方火炮甲板里的火炮要从破洞里打进去,必须把炮口抬高。他们正在疯狂地用各种东西垫炮身,眼看着炮口越来越高了。
    卢逊转头看了一眼,火炮军官已经上甲板去了,汇报情况和领取最新指令去了。现在这附近就他军阶最高了。他毫不犹豫地招呼同袍,把破洞旁边的火炮压低炮口。
    现在是接战时候,按照条例,哪怕火炮手暂时休息,所有的火炮也要装填好了弹药,都处于准备待发状态。
    在卢逊焦急地嘶吼声中,几个火炮手找来了各种东西,垫在炮座后面,把炮口压低。双方都在争分夺秒地抢时间,卢逊在不停地骂着脏话,今天几乎把这一辈的脏话都骂完了。同袍们也没跟他计较,大家都知道,现在这情景,谁先开炮就赢了,谁慢一步就死定了,大家心里都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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