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娘便道:“原是如此。按你这么说,我们让你去和那大人求恩典岂不是让你为难了?倒显得你多么不知恩图报的。”
    鸳鸯掩唇笑道:“哪里的?我如今在府里过的极好的。”
    金大娘也跟着一笑,不过他们进京就是为给鸳鸯赎身的,现在可好……所以她便有些担忧:“不过这么一来,咱们一家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团聚的。”
    鸳鸯收敛了笑意,不知如何回答。
    金老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看她们母女二人一个低眉不语,一个满面担忧,叹了一声气,道:“成吧。也是我们来之前没打听清楚。如今黑丫年前都不能出府,我们常住妹夫这里也不是那么一回事情。”
    金老爹的确是个明白人,鸳鸯之前就想过,如今他们家买了田地,大老远地来了京城就为给她赎身,偏偏雨化田那里又不同意……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只不过当务之急却是金老爹他们的去留问题。上次姑妈的态度她也是看见了,也不是说姑妈不好,只是他们自己也是不能长久地借住在叶宅的。如今金老爹自己提出来,比她一个晚辈提出这样的事情要好很多。
    鸳鸯道:“那不知爹娘有些打算?是留在京里,还是回乡下的?”
    金老爹应该是很早之前就想过的,鸳鸯话音一落,他便道:“原是想着等你赎身之后,咱们一家便回乡下去的。不过,来了京城之后,我想乡下的田地都卖了,已经没了营生的东西,便是举家回去了也是喝西北风的。加上我又闲不下来,便让你姑父在京里给我找了一些活计干。现在看来勉强能维持生计……我这便让你姑父帮忙出去找找房子,我和你阿娘、小弟先搬出去,等过了年,你主子那里松口了,咱们再赎身。”
    鸳鸯闻言,心中万般难受,可面对二老尚有希望的样子,那些实话又万般说不出来。
    金大娘听了金老爹的话,立即眉开眼笑。鸳鸯又问金老爹是在哪里干活?金老爹说:“现在在码头搬货。你可别看你阿爹年纪大,这干起活来比那些个小伙子都要力气大!”
    鸳鸯眼眶一湿,道:“阿爹辛苦你了。女儿如今在府里月俸有二两银子,阿爹不必去码头干活的。”
    金老爹欣慰道:“阿爹一日不干活就闲的慌。你莫操心。”
    鸳鸯只好不提,又问金小弟去哪里了。
    原是金小弟得了风寒,昨儿个发了一晚上的热,一夜没睡好,刚刚喝了药才躺下。因此金大娘他们就没让金小弟起来。因为金小弟之前生过恶病,险些丢了一条小命,因此金老爹他们一见儿子病了,就十分紧张,这便是为什么今天金老爹他们都在后院的原因。
    鸳鸯去里屋看了看睡梦中的金小弟,看他现下面色也好了,应该是无碍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因时辰将将又要到了,鸳鸯不得不与双亲告别。那姑妈倒是挽留鸳鸯用膳,鸳鸯婉拒之后也没多留。
    鸳鸯出府后走了一段路,忽听后面有个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居然是叶家表哥。
    他手里拿着一把伞,本是要喊鸳鸯的,不过他没好意思,现在见鸳鸯停下了,并且回头看他,居然支支吾吾起来。鸳鸯微微低头,问道:“表哥有事?”
    叶家表哥脸上一红,不过他生的黑看不出来。他道:“风雪甚大,表妹还是带上伞为好。”
    说完,他将手里的绸伞递了来。鸳鸯不敢接,问道:“可是姑妈让表哥送来的?”
    叶家表哥见鸳鸯矜持,心中不知是甚么感受,微微侧过脸,道:“然,不敢唐突表妹。”
    “那便谢谢表哥了。也请表哥替我向姑妈道声谢。”鸳鸯微微福身。叶家表哥赶紧虚扶了一下,觉得一阵芳香扑鼻,那鸳鸯已经道:“那我告辞了。”
    “诶。”
    直到人走远了,叶家表哥才看着自己的手傻笑。原是鸳鸯起身,袖子碰到了叶家表哥的手。他一面傻笑着,一面疾步朝叶宅回去了——外头好冷。
    鸳鸯一进厂督府,便觉天地肃杀。外间那些热闹的气氛消散的无影无踪,只余一片冷清。鸳鸯恍惚想着,也不见雨化田吩咐着手年货的,厂督府里里外外都没一丝过年的气氛呢。
    第20章:银花树
    鸳鸯从角门进府,便加快了回主屋的步子。到了里屋,登时觉得一阵子热气呵过来,她搓了搓冻僵的手,定睛看了,只见锦绣与小贵二人一个依着屋里的栋梁,一个趴在桌子上,都在合眼小憩。
    鸳鸯轻咳一声,惊醒两人后,她笑道:“这个时辰你们也敢偷懒?仔细大人回来瞧见。”
    原来锦绣病愈之后,鸳鸯向雨化田求了恩典,让锦绣待在主屋伺候,与小贵一道打理外间。而那段时间雨化田非常好说话,鸳鸯说了屋子里伺候的人不足,他竟就同意了。
    小贵赶紧站好,笑道:“鸳鸯姐姐说的是,不敢造次。”锦绣却是巧笑道:“左右屋子里都是自己人,小小合会儿眼,能有什么事情?”
    锦绣一直以为上次她被雨化田惩罚,是鸳鸯与小贵二人救的她。因此心底对小贵都亲近了许多。鸳鸯走近了,一手拿着刚刚脱去外头罩着的袄子,一手轻轻一点她的脑袋,道:“说话还是这般不分轻重。”
    锦绣吐吐舌头,又道:“姐姐出去可是吃到什么好吃的了?这时节,外头该可劲儿热闹了吧?”
    鸳鸯笑道:“左不过那几样东西。瞧你只惦记着吃和玩了。”
    小贵也在一边符合鸳鸯,埋汰道:“可不是吗?锦绣就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锦绣又不服气,和小贵斗了几句嘴,然后轻声对鸳鸯说:“不过咱们这府里也是奇怪的。这都腊月初了,还不见着手办理年货的。”
    小贵冷笑道:“说你是黄毛丫头还不自知。寻常人家过年过节那是图个一家团聚。咱们大人五六岁年纪便入宫了,如今虽另有府邸在宫外,可你在这府里,除了西厂的几位大人,可有见别人来过拜访?”说到最后,小贵的声音越发轻了。不过他眼神还带着些凄凉,大抵也是想起了自身的缺陷。
    锦绣噎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说。鸳鸯正色道:“咱们可不能在背后说主子的不是。至于府里年事,不说大人自有主张,下面还有曹总管,内院的管事嬷嬷,外院的杨管事。哪里需要我们操心?”
    锦绣与小贵连连称是,也自知刚刚的话太过了。小贵甚至夸张地朝外头张望了一眼,像是怕被旁人听去。
    后来置办年事便由管事嬷嬷招揽了去。雨化田虽不曾吩咐,但底下人都着手办理了。曹静更是说今年是厂督府建成的第一年个年头,定要好好办的。不消十数日,府里上下都领了新衣服。
    至于金老爹那里,很快便给鸳鸯捎来了口信,说是找到了房子,等出了年就搬过去。鸳鸯放下了一桩心事。倒是厂督府虽人口简单,年事置办起来却是复杂,鸳鸯忙着主屋的大小事务,也累的够呛。
    腊月三十那天,本是要先祭祖的,不过雨化田情况特殊,不说幼时入宫,如今身边已无亲故,便是这祖宗祖宗,总是和香火脱不了干系。这府里上上下下还没有那么没眼力劲的人儿。故而当日早上,雨化田吃了早膳后又入宫朝拜去了。
    这厂督府所在的街上俱是些达官显贵的府邸所在。鸳鸯送雨化田出门的时候,正巧对面尚也神气洋洋地出来。只见他精神抖擞,见了雨化田居然难得地朝他红光满目地笑了一笑!鸳鸯晓得这两府虽近,可雨化田出门就没遇见过这位尚书的。大概是两人政见不同,两人相看两生厌,哪里能一起入宫早朝?故而必是这尚书故意岔开了时间的。
    雨化田脸上一寒,但很快就勾了勾唇,踩着一名小厮的背上了马车。
    那兵部尚书显然对雨化田这样的表情习以为常了,也高高扬着头,迅速进了马车,还让车夫快些驾车的。然而到底是雨化田先上车的,道路又窄,天色也不亮,故而雨化田的马车在前面慢悠悠地驶着,他也只得跟在雨化田的车尾。
    那尚书走了,他那府里的人又出来换对联,贴桃符……好不热闹!再反观厂督府,却是冷冷清清的。鸳鸯忽然明白那兵部尚书为何要对雨化田笑了,他必是早上刚刚拜了祖宗,虽说比起他皇帝更偏爱雨化田,他也受了雨化田不少的气,但他今儿个一早看到自己列祖列宗的牌位,与膝下儿女,登时就想膈应膈应雨化田,是以特意挑了雨化田出府的时间出发!
    送走雨化田,鸳鸯又回屋躺了一会儿。毕竟这过年过节,却是主子们的事情。她们做仆从的,没什么年过的,既不能回家与亲人团聚,而且比平素还更忙一些。唯一的好处便是这年底,主子会发个红包与她们。
    鸳鸯心里估摸着雨化田会赏大家多少钱,恍惚躺了一会儿才起来。
    厂督府里里外外都置办了新鲜的物什,管事嬷嬷确实是将厂督府置办的有模有样。不过因主屋气氛太压抑,那一个个鲜红的“福”字也抵不过肃杀之气。因雨化田在宫里朝拜完还有宫宴,是以鸳鸯便与锦绣想去后院走走,到后院的时间,只见几个仆人的孩子在一个角落扎堆儿玩耍。
    远远听见噼里啪啦的一声声,锦绣喜道:“这是哪家的孩子在玩响炮呢?”
    厂督府也不是不容许仆人带孩子进来的,尤其是一些夫妻都在厂督府做事的。不过不多就是了。那一、二、三,统共三个孩子见到鸳鸯二人,赶紧把没用过的响炮藏到身后去了,并有些胆怯地看着二人。
    年纪稍大的孩子对鸳鸯二人道:“我们只玩了一只响炮。你们莫罚我们,我们不玩便是。”
    这最大的孩子也不过六岁模样,口齿倒是清晰。鸳鸯又问了他们是谁家的孩子。原来说话的这个孩子是王嬷嬷家的,另两个是亲生兄弟,乃是府里一对夫妻的孩子。因大过年的他们的父母长辈还要在厂督府里做活,又因各种原因家里无人照看孩子,索性将孩子带来了府里。
    鸳鸯听那孩子是王嬷嬷家的,原本就没责备的意思,此刻更是体贴了一些。
    鸳鸯只道:“这院子里不是放响炮的地方呢。不若去偏些打扰不到人的地方。”
    锦绣听了便自告奋勇带这些孩子离开,鸳鸯见她两眼发亮,分明是她自个儿也想玩。可一想到锦绣如今堪堪十三岁,正是玩耍的好年纪。别说她了,就是之前府里的几个小小姐都是有玩性的,只是贵为小姐,自然不能放下身段矜持去玩耍。鸳鸯琢磨着距雨化田回来还有些时候,何况,便是锦绣的活都已经做好了,便让锦绣带他们去别处玩耍。
    锦绣又问鸳鸯去不去,鸳鸯笑着摇摇头——姑且算是两世为人,前世在荣国府虚度双十年华,如今又经历了许多事情,心态早已不同,哪里还有甚么玩性?
    何况,她也害怕雨化田提前回来,届时找不到人,怕是会殃及无辜。
    锦绣与那些孩子玩耍去了,鸳鸯呆在外头也觉得寒意浸骨,当下又回主屋去了。
    鸳鸯回了主屋没多久,只听外头有了动静,迎出门一看,竟是雨化田回来了。身后还跟着马进良。鸳鸯心中奇怪,却已笑着行礼:“见过大人。”
    一面说着,一面解了雨化田披着的雪白狐裘挂到架子上。雨化田淡淡地说了句:“今日进良会在府里,一干事宜都吩咐下去。”
    鸳鸯心中奇道,这马大人竟没有自己家眷的?竟要与厂督大人一道守岁?不过她自然是没显露心思,并且她已经习惯处理这些事情,应了一声便出门去了。一旁的马进良有些吃惊,兴许督主自己没有发现,他与这个丫鬟言行之间竟仿佛是相处多年的亲人。他赶紧摇摇头,见督主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模样,赶紧把那可怕的念头驱逐出去。
    只一会儿鸳鸯便回来了,顺手还端来了新沏好的茶。
    坐不到一会儿,有一个甜美女声响起,说是给马进良准备的客房备好了。雨化田便让马进良下去换件常服。原来马进良和雨化田出宫后,便定下了在厂督府守岁的事情,然后,马进良与雨化田一道回府,另有小厮去马家取衣服来。
    送马进良出去的时候,鸳鸯见门口立着一个印象不深的女子。不过她相貌精致,举止得体,倒是让鸳鸯眼前一亮。她对鸳鸯稍稍点头,领着马进良去客房了,鸳鸯才关了门,转身进屋。
    她一如往常上前给雨化田揉肩。因前段时间雨化田甚是忙的,每每歇着无事,就要鸳鸯给他揉肩膀——或者说,自那日梦魇醒来,他仿佛养成这么个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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