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川又走回来,与两人相隔一米的距离站住了,问:“什么事啊,柱子哥?”王玉柱说:“你爸爸要给你唱一首歌。”
    王芃泽惊讶极了,可是话已被王玉柱说出,又看到王小川也是紧张地站在面前,无奈,只好尴尬地就这么坐在轮椅里,面对着王小川唱:
    歌声既不流畅也不动听,可是两句过后王小川已经热泪滚滚,双手捂着眼睛站在路边,像一只惊慌失措、孤独无依的小鸟。
    没有了王小川在身边,两人都渐渐的觉得有些孤单了。虽然王小川并不是个爱说爱笑的孩子,不会活跃气氛,不会讨人喜欢,只会招人生气和惹麻烦。过去每天的生活心思要分一半来考虑王小川的时候,王玉柱并没有充分急识到王小川的重要性。他也会发现王小川有可爱的一面,虽然不多,有值得怜惜的一面,需要他花费时间去关注,他并不觉得烦,他喜欢王小川的生命像王芫泽那样在他的生活里扎下根来,他也会想到是王小川的存在牵引了他对生活琐细的注意力,一天之后会有一种忙忙碌碌的充实感。然而,这些远远不是全部归途中,他才发现他和王亢泽对于王小川的依赖,过去的一年里,王小川像是一个挑剔的观众,因此而凸显了他与王芫泽的生活的私密性,对于房子里的王小川,他们需要保护他,躲避他,疼爱他,欺骗他,那就是日子,热热闹闹,恩恩怨怨,浮浮浅浅。而今突然剩下了两个人,倒让他不知道该如何陪着王芫泽一起生活了,还有多少以往的生活内容会留下来,空余的时间他该怎么做呢王亢泽在飞机上一直沉默着,陷在座位里想心事,眼神空洞地面对着脸前食物台上的一杯绿茶。王玉柱帮他要的这杯绿茶,被他就这么看着看着凉了。王干柱凑过身去问王亢泽:“叔,小川上学了,家里剩我们两个,那我们该怎么生活呢?”
    王芫泽回过神来,茫然地回答:“还有很多事做呀,我要动手术,你要上班。”愣了一下,他明白这些回答会让此时的王干柱咸到失望,他想不出更好的方式,担心地问,“柱子,生活都是很平凡的,不管小川在不在我们身边,都是这样,你不能想象得太好,会失望的。”
    “不是啊。”王玉柱轻声地回答,眉头微皱,“我是怕我会令你失望,我真的有些担心”不会的。“王亢泽伸手过去,轻拍着王玉柱的手,带着一种伤感低声说,”我不会再对你失望了。如果什么时候你心里怀疑,你只要带我来看看小川,就什么事都没有了。“王亢泽伤感地笑着。王玉柱依然没有信心,扭过头去看着另一边,一个空姐正向这里走来,过道对面,是一对儿老夫妻,脸色沉郁地沉默地坐着。王玉柱心里难过,关于自己和王亢泽以后的生活,他投入了太多的期望,时光已逝,生命短促,如果有一天两人也像眼前的这对儿老夫妻一样默默无语,他是不甘心的,他不能让王亢泽有限的时间就这样度过他把那杯凉了的绿茶还给了空姐,让她帮忙丢掉,王亢泽伸手要制止,他抓住王亢泽的手,笑着说:”快要下飞机了,别喝水了。“”这么快么?“王芫泽纳闷,”来的时候怎么没有这么快?“王玉柱说:”要到北京了,我们在北京转机。“下飞机时,工作人员把王儿泽的轮椅搬进来,王玉柱抱起王芫泽,放在轮椅里。推着轮椅里穿过通道时,王芫泽没有说话,皱着眉头用力地想,王玉柱把轮椅推到与地面平齐的传送带上,两人被传送带慢漫地往前送,两边的旅客步履匆匆地往相反的方向走。王亢泽对王玉柱说”你的目的不是要在北京转机,你想带我去见一个人。“王玉柱笑道:”是啊,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王芫泽用力地摇轮椅,要从传送带上下去,王玉柱握紧轮椅不让他动,着急地问:”叔你要做什么?危险。“王芫泽不说话,用力地摇,力气大得R不得把手柄给摇断。王玉柱不敢在传送带上多做争执,拉紧轮椅,按紧王亢泽,看到前边有出口了,急忙推着轮椅从那里下了传送带。王儿泽一直往前摇轮椅,远远地躲开王玉柱,却又无处可去,离得远了,就停下来 王玉柱跟在后边,说:”叔,你不用怕。“他看见王亢泽又慢漫摇着轮椅去到一个落地窗前,也跟过去,说:”我知道你心里想见林慧珍,也知道你不敢去见她的原因。“他从背后扶着王亢泽的肩膀,轻轻揉捏,感觉到清绪小了,就把轮椅转过来,望着王芫泽不快乐的表清说:”林阿姨的清况也不好,你不想知道她现在怎么生活的么?“”她怎么了?“王芫泽抬起头来问,”你怎么知道的?“”这几年我和林阿姨有联系,我的左胳膊又出过一次问题,我没有办法,只好找她救我“王玉柱淡淡地笑着讲述这些伤心事,”至于林阿姨怎么了,你看了就会明白。“王玉柱在北京有熟人,事先打电话借了一辆车,出了机场,看到有人在向这里招手。王玉柱在王亢泽的视野中跑过去拿钥匙,是一辆蓝色的跑车,又跑回来挥着钥匙笑问:”叔,这辆车好看不好看?“王亢泽拉住王玉柱,问:”你为什么又做了一次手术,你的胳膊怎么了?“”累的。“王玉柱回答,”这事不重要,回头我再讲给你听。“他把王亢泽抱上车,轮椅折叠了塞进后排的座位。跑车里空间狭小,王亢泽身材太大,腿伸不开,抱怨道:”好看有什么用?你怎么不借个大点儿的车?“”因为我只能借来这一辆。“王玉柱无奈地笑,他想起十年前王芫泽在他面前说过的一句话,他认为此刻拿来用是一种幽默,就模仿着说,‘匡我没本事呀。”
    王芫泽跟着笑,笑容很快又沉默了,他有着摆脱不掉的伤感心事,又一次问王玉柱:“你林阿姨,她到底怎么了?”王干柱冷有回答,开车,后来又停了车,下车去开车门,先把王亢泽的两条腿小心地扶到车门外,然后伸手来抱身体。 王梵泽还在问:“你林阿姨怎么了”?你先说一点给我听,免得见面后我太惊讶,别的事你可以强迫我,这一次你不能让我碎不及防。“他看到王玉柱表清凝重,不为所动,从车里拿来可伸缩的拐杖给他。他觉得清况将会严重,接踵而来的一切会出乎他的预料,他又一次急切地问王玉柱:”柱子,你听到没有?“他感觉到王玉柱弥劲有力的手在背后扶着他的身体,声音凑近了他的耳边,轻而急促地说:”林阿姨就在前边望着你,你自己看呀。“他急忙转身去看,听到一个熟悉但又陌生的声音在喊:”梵泽。“依然是十几年前的那个家属院,越来越破旧了,墙上爬满了攀缘植物。林慧珍一直坐在楼下的石凳上等,看到他们后站了起来,最初泪眼蒙珑,忍了一会儿忍住了,却依然难过,没有力量立刻走过来,双手捏着一把老式大雨伞,姑在原地手足无措王玉柱凑到王芫泽的耳边悄悄说:”叔你不用难过,在我看来林阿姨的生活比从前要幸福,就是变化大了点儿。待会儿还要见个熟人,你就什么都明白了。“王亢泽喃喃地问:”这真的是你林阿姨么?“他不可能不难过,他认为自已在林慧珍身上丝毫看不出幸福的痕迹。他眼前的林慧珍比从前更为瘦小了,干瘦干瘦的,身上穿着旧衣服。林慧珍慢漫地往这里走,走路的姿势让他想起老太太从前的身影,干硬而执着在家里走来走去,照顾刚出生王小川和身体虚弱的姚敏。他看到她有斑白的发根,剪发头染成了略显枯菱的黑色,她脸上满是岁月的印迹。她向他笑,可是他只会感觉到心酸此时此刻林慧珍不知该如何开口,看到王亢泽和王玉柱都在沉默地望着她,扬了一下手中收束得整整齐齐的大雨伞,笑着说:”我怕下雨,所以带了把雨伞下来。“她的笑,以及她的声音,仍有从前的特征,可是区别仍然很大,消失了太多年轻的色彩换成一种淡然的慈徉。王芫泽跟着笑了一下,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伤感的问她:”慧珍,你变化很大呀“”变化肯定不会少,都是做外婆的人了。“她自己呵呵的笑,”太累了,把“我都累老了。”
    她凝神望着他,思维在回忆与现实之间艰难地拿捏着,“柱子在电话里和我说过你的情况,其实你比我想象的要好,我原以为你都病成个糟老头子了。”她掩着眼睛笑了一下,又说“看到你,让人放心很多,你现在只是腿不方便,可是你的精神状态还是以前那样。”
    她招呼他们去家里,王玉柱背着王亢泽上楼,她在后面小心地伸长胳膊,扶着王儿泽的背她觉得这是很温馨的一幕,笑着说:“幸亏柱子力气大,要不然你这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准背得动啊。”
    林慧珍拿钥匙开门,王干林讲门时小心地弯腰,以免撞到王亢泽的头,进去后把王亢泽放在沙发上。王芫泽四顾着看,这个房子里重新装修过了,家具也都换了,被林慧珍像从前一样收拾得整洁不紊乱,只是略显清贫林慧珍对王芫泽说:“儿泽,我让你见一个人。”她开了卧室的门,不一会儿,推着一个轮椅出来,轮椅上是个因中风而瘫痪的男人,歪在轮椅里一动不动。林慧珍问:“亢泽,你还认得他么?”王儿泽住着双拐站起来,走近了仔细地看,惊讶地喊出了声:“生产队长?”
    他疑慈地望林慧珍的眼睛,林慧珍微笑着点头。他很震惊地俯低了身子,凑到轮椅里的男人的眼前,激动地大声问:“你还能认出我么?我是王亢泽呀。”
    当年威风而又能干的生产队长如今目光呆滞,僵硬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王芫泽问林慧珍“他到底能不能认出我?”林慧珍苦笑了一下,额头的皱纹更多了,茫然地回答:“我不知道,你觉得能,他就能。你觉得不能,他就不能。”
    这一切超出了王芫泽的预料,仿佛一只手伸进了他的大脑,强硬地翻到了年轻时的那一页,那么多年了,那些事清历历在目,然而印在泛黄的书页上只让人发觉时光的无清,不再有新鲜和冲动,只剩下枯萎的怅哨。事清竞然变化了这么多,原本林慧珍是个不回头的人,让他在机场犹豫不安、没有足够的勇气拿自己的落魄去面对她的倔弥的人,一个不愿自己的人生停歇下来的人,可是现在站在瘫痪得无知无觉的当年的生产队长的身后,双手扶着轮椅,容颜开始苍老,身形更加瘦小,可是眼神平静,深蕴着淡淡的微笑,安守着清贫和责任,这让他不能明白眼前的林慧珍究竞是怎样的一个人,似乎与过去完全不同了。
    他一时间感到迷哨,目光在生产队长和林慧珍身上来回游移。林慧珍淡淡地笑着,玩笑似的问道:“干吗?非要搞清楚他还能不能认出你,难道你还要报当年的仇呀?”
    他的思维、他的清绪都是乱糟糟的,喃喃地说:“我二”便说不下去了“我什么呀?”林慧珍一笑,额头的皱纹更多了,用手指拭了一下眉头,感慨地说,“看看现在的我,还值得让你们两个人打架么?”
    林慧珍的笑的时候,眼神中依稀还有当年的神采,然而眼神之外完全是年龄的无清的痕迹,与这句话如此难以协调。于是他发现,林慧珍老了林慧珍给他们倒水,坐在生产队长身边的椅子上絮絮地讲。来北京后,她完全没有想过还会有一天和生产队长在一起,可是人生的事就是如此,毫不理睬你有没有准各,偶然事件说来就来。有人把生产队长中风瘫痪的消息带到了北京,他在偏远的乡镇里孤独一人,缺少照顾于是她责无旁贷,人到了一定年纪,似乎完全可以不必再为过去的恩恩怨怨负责任。她觉得这是很自然的选择,无需犹豫,独自一人去了原本想着再也不踏进去的大西南,把生产队长接到了北京。家里有了个瘫痪的病人之后,她的工资就显得不够用了,手术做了许多次,借了许多债,她和林佳卉省吃俭用地撑过了好几年。不过现在清况好多了,林佳卉有自己的家庭了,经常拿钱回来。而且三年前又和王玉柱意外地有了联系,那时王玉柱来找她做手术,之后就不断地帮助她,前年生产队长的心脏搭桥手术,就是王玉柱帮忙付的钱王亢泽的思维从回忆恍然间回到现实,匆忙地问王玉柱:“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的胳膊为什么又做了一次手术?”王玉柱有些不想说,尴尬地在王亢泽耳边低声笑道:“叔你别再问了。还是十一年前在派出所的那一次,被人用警棍打松了。”
    似乎林慧珍很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笑了笑,说:“柱子你不用不好意思说,人生好多事清很难分对错的,我当年做的傻事更多,我才不会笑你呢。”
    王亢泽唉声叹气的,又近距离地凝望生产队长的僵硬的脸,感慨万千地握了握生产队长的僵硬的手。他觉得眼前这个木头一般的人早已不是当年的生产队长,他分不清这到底是准,不属于过去,也并不拥有现在,不过是充当了一个纪念,在时时地唤醒着林慧珍的记忆。他说不清这是好还是坏最后王儿泽认真对林慧珍说:慧珍,晚上我请你吃饭吧,你让佳卉一家人也过来,我十几年没有见过她了,我们去吃烤鸭。“林慧珍有些激动,笑着回答:”好啊。“王玉柱帮忙选定了吃饭的地点,和林慧珍约好B点见面。他们暂时先告辞,开车出了家属院后,王玉柱一边开车一边笑着问王儿泽:”叔,你对北京的认识一点儿没变呀,你就知道北京有烤鸭。“王亢泽有些慌了,批评王玉柱道:”你觉得老套,怎么当时不说呢,慧珍又不是外人,吃烤鸭不合适,那你说吃什么?“过了一会儿,看王玉柱没有回答,又问:”我在问你呢,要不给慧珍打个电话,我们吃别的?“我没说不合适呀,我只是说你对吃饭的了解有些单一,看到你请吃饭,林阿姨只会高兴,你们都是喜欢吃烤鸭的人。”王玉柱笑着安慰王亢泽,又说,“我已经打电话定席位了。现在没有时间再考虑吃什么,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清要做。”王亢泽问:“还有什么事呀?”王玉柱回答:“给你买衣服。”
    王亢泽似乎要反对,正要说什么,王玉柱伸手过来捏住他的手,抢先说:“叔,你听我的话吧。你不想想,你和v珍阿姨还能在一起吃几次饭?”
    于是王芫泽不说话了,默默地陷在座位里。王玉柱停停走走地往前开,车窗外的北京街头,尽是新一代的陌生的年轻人王玉柱带着王芫泽直接去了阿玛尼的西服专卖店,王亢泽不知道价格深浅,手里提着可伸缩的双拐,Ir懂懂地被王玉柱背了进去。服务生殷勤地鞠躬欢迎,但是看到两人一个背着一个进来,都搞得衣衫不整,微微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怀疑两人的来意。王玉柱注意到了,把王亢泽放到沙发上后,去服务台把会员卡丢给服务生,说:“我今天要买两套,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向我叔报价格。”
    两人都进了阿玛尼的大试衣间,王亢泽问王玉柱:“这就是阿玛尼呀,这么出名的牌子衣服不便宜吧?”王玉柱坐在王亢泽的旁边,伸手抱着他的肩膀,歪着头看着镜中的两个人低声说:“不便宜,不过总是衣服嘛,能有多贵。今天特殊嘛,我们两个都要穿新衣服。”
    王玉柱帮王芫泽脱了又穿、穿了又脱地试了一套又一套。衣服的标签上都没有写价格,服务生送衣服到试衣间门外的时候,王亢泽问他:“这件衣服什么价格?”服务生总是答非所问,笑了笑离开。王儿泽纳闷,问王干柱A.:“真是时代变了,大牌的衣服不让问价格么?”
    最后两人穿了一模一样的深灰色西服,坐在一起望着对面的镜子。王玉柱看得呆了。王梵泽又问:“柱子,这衣服一定很贵吧?到底多少钱?”王玉柱随口回答泽担心地说:“一套三千多?还是贵了,买这么贵的衣服干吗?两身衣服等于小川一年的生活费。”可是又觉镜子里的王玉柱穿上这衣服实在很帅气,就说“我们就买一套好了,我不用买了,我买西服浪费,我站都站不起来。”说着就要脱下来“别动啊。让我再看看,”王玉柱抱住王亢泽的肩膀不让他动,凝神欣赏镜子中两人的模样,说,“就是它了,不能不买,这么合适,这么好看,简直就是为你做的。”
    王玉柱渐渐地又感到难过,把王亢泽抱紧了,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叔,这身衣服,竞然晚了十一年。”
    开车快到约定的酒店的时候,王儿泽突然又想到一件事,急忙问王玉柱:“佳卉应该有孩子了吧?”王玉柱回答:“是啊,有个小女儿,四岁了。”王亢泽说:“那我得给小孩子包个红包才行,柱子你先停下车,去路边的小卖部帮我买个红包。”
    王玉柱拣大的红包买了一个回来,坐进车里。王芫泽身上带了两千块钱的零钱,把一千块钱红票子塞进去,剩下的预各着付饭钱,想了想又犹豫了,说:“一千块,是个单数呀。”然后命令王玉柱道:“柱子你再借我一千。”王玉柱又拿了一千给他,笑道:“叔,你现在倒大方起来了,刚刚买三千块钱的衣服你嫌贵,现在居然给一个四岁的小孩子包两千块钱的红包,你对我和小川怎么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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