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眯了眯眼,冷淡的道:“今日之事不要同他人提起,你出去吧。”
    袭人又惊又恼,“你这是怎么了?我,我……”
    “退下!”贾宝玉不耐烦的喝了一声。
    袭人再不敢多言,委屈的看他一眼,抹着泪跑出门去。
    贾宝玉自嘲一笑,利落的换了衣裳。当年他怎么就看不懂呢?那些暧昧不清的话哪里是一个丫鬟该说的?他当时是不懂,可她也当真不懂吗?怕是想借机成了好事才一提再提吧!
    幸好,一切都来得及。
    贾宝玉如今已经完全清醒,他轻轻摩挲颈上挂着的玉佩,也许他前世执念太深,历练失败,无法回归天庭。所以上天给了他一次机会重新来过,在一切错误都未发生之前。
    走到桌边,拿起夹在书中的一张诗词,贾宝玉眼中微微湿润,听说黛玉死前将所有诗稿全都烧毁了,她那时是多伤心多痛苦?风雪刀剑严相逼,他怎么就没注意过黛玉在府中的苦闷呢?那些在他眼中纯真美好的姐姐妹妹,话里话外又将黛玉讽刺过多少次?而他自以为为大家好的左右相劝到底伤得黛玉多深?黛玉才是他心中最深的执念,是他最对不起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目的对他好的人,既能重来,这一世他再不会让黛玉受半点委屈,什么还泪?什么天意?他前世没顺过天,今生也要逆天而为!
    收拾好东西,他换上一身素净淡雅的衣裳,往黛玉常去的亭子走去。袭人、晴雯等人问他去哪,都被他随口打发了,一路上看着依然繁盛的贾府,他心里五味杂陈。就是这么光鲜亮丽的表面,掩盖了内里污浊的腐朽,也蒙住了众人的眼睛,等到一切掀开来的时候,再挽救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家人也许胡作非为,也许算计过他,但不可否认,家人对他都很宠爱,那些好不能因过错而抹杀,他没资格怨恨,他只能尽自己所能扭转灰暗的将来,回报真挚的亲情。至于那些大丫鬟,前世因着命运都围绕在他身边,没什么好下场,这一世他便早早将她们放还自由身吧,不再接触,不再影响她们。
    贾宝玉停下脚步,看到亭子里正对着一地落花发怔的黛玉,控制不住的落下泪来,就算为了黛玉他也不会再和其他女子有任何牵扯,他再也不会同前世那般愚蠢,让黛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悲苦无助!
    林黛玉抬起头来,惊讶的发现贾宝玉泪流满面,急忙走上前担心的问道:“你怎么了?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就哭了?出什么事了?”
    贾宝玉笑着摇头,擦掉脸上的泪水,强忍着不去拉她的手,“我没事,只是看到你不高兴就觉得想哭,表妹,你以后不要再一个人难过了好不好?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我不会让人再欺负你的。”
    林黛玉微微睁大了眼看他,“表妹?你叫我?”
    贾宝玉点点头,“你本来就是我表妹,觉不觉得这样叫更亲近些?以后你就叫我表哥,谁敢欺负你,你就报表哥的名字,保管吓得他们抱头鼠窜。”
    林黛玉忍不住笑了,“又在浑说!”
    “只要你高兴,说几句话算什么?”贾宝玉看了眼她有些苍白的面容,忙解下披风给她系上,“咱们回吧,你下次出来可要多穿些衣裳,这会儿有风呢,别着凉了。”
    “哪有那么容易病,我没觉着冷。”林黛玉嘴上这么说,却还是跟在他旁边一起往回走,摸摸身上的披风,心里暖暖的。
    贾宝玉把她送回住处,见袭人正在院门口等着,便开口吩咐道:“去厨房拿些热汤过来,温补的,速去速回。”
    袭人看看他又看看林黛玉身上的披风,抿抿嘴道:“二爷,天色不早了,先回吧,不如让雪雁去取一趟。”
    贾宝玉敛去笑容,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我在这等着,你立刻去取来,什么时候我吩咐的事一定要说两遍才行?我这个主子说话不管用了?”
    袭人眼眶一下子红了,咬咬唇见他这副模样,不甘心的转身去了。
    林黛玉奇怪的看着贾宝玉,“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平日里袭人不是最得你心的?怎么连她也训上了?再说我也不想喝汤,没得麻烦厨房。”
    贾宝玉摇头笑笑,“真没什么事,只是突然发现我屋里那些丫鬟都娇贵得很,吩咐她们做事都要说上三五遍,当差不尽心,我做什么要哄着她?你刚吹了冷风,待会儿把热汤都喝了,早些休息,自己的身子自己要当心,好了,你快些进去吧,天凉着呢。”
    林黛玉走了两步见贾宝玉还停在原地,顿时一愣。贾宝玉小声笑道:“以前是我不懂事,哪有男子随意进女子房里的?是我错了,给表妹赔个不是,往后我再犯错表妹只管骂我就是,我一定改!”
    林黛玉略微红了脸,瞪他一眼,匆匆进屋去了,心里却觉得今日的贾宝玉大为不同,不知又在玩些什么。想到贾宝玉说的那番话,她一时分辨不出是真是假,从前她便觉得贾宝玉对屋里的丫鬟太过放纵,惯的她们没上没下,只是贾宝玉常姐姐妹妹的哄着,她也不会多说什么,今日看,贾宝玉不知为何突然想管教下人了,也算是件好事吧!而不进房里这事,让她觉得很高兴。她寄人篱下不好提些规矩出来,只能自己心里不痛快,如今贾宝玉能明白过来,让她心头轻松不少。
    满脑子想着贾宝玉为何突然变了,林黛玉倒是把之前生出的愁绪忘得一干二净,等袭人端了汤回来,趁热喝了,又泡了个热水澡,夜里难得睡得很安稳。
    而袭人这一夜则哭红了双眼,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想不通哪里得罪了贾宝玉,却当真不敢再放肆的询问了,她直觉若再像往常那般,贾宝玉是不会哄着她的。
    第二天一早晴雯见了袭人微肿的眼睛,立时乐了,“哎呦,姐姐这是怎么了?昨个儿你不是一直跟在爷身边伺候的吗?难不成做错什么被爷给训斥了?不能啊,历来就只有姐姐你一人会服侍爷,咱们原都是不会服侍的,若姐姐你都服侍不好爷,咱们姐妹们可怎么活呀!”
    袭人忍下心中的不喜,勉强扯出笑来,“好妹妹,我不过是有些想家没睡好罢了,爷可起身了?我们快些去伺候着吧。”
    晴雯冷笑一声,“姐姐快些去吧,姐姐可是说过一时你不到就要出事故儿的,我们粗手笨脚的哪里比得上姐姐贴心!”
    袭人恼恨的低下头,没让人瞧见眼中的愤怒,这时房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贾宝玉走出来淡淡看着她们,直到她们有些不自在方开口,“大清早的在门口吵什么?成心不让我睡觉!晴雯有空闲便去领了针线给我做两身衣裳,就用前些日子凤姐姐送的那两匹素净的缎子。袭人既然想家了,便放你两日假,今儿便收拾收拾回家去看看吧。”
    两人怔住了,看着贾宝玉冷漠的样子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袭人忍着泪恭恭敬敬的行个礼就回去收拾东西,晴雯自觉是受袭人连累,嘟嘟囔囔埋怨了几句转身做衣裳去了。
    贾宝玉皱眉叹了口气,招茗烟过来打水梳头,便拿了书本去贾母处请安。
    贾母一见贾宝玉就笑着叫他过去,“宝玉今儿怎么起这般早?可用过饭了?”
    “还没,这不是急着来给老祖宗请安吗?老祖宗这儿有什么好吃的,我可是饿了。”贾宝玉压下心中的激动,笑着上前凑趣。
    贾母慈爱的拍拍他的头,吩咐鸳鸯赶忙摆饭,笑道:“难为你心里这般惦记我,怕是有什么事想让我同意吧?你且先说说,若是你老子那边的事,我可是不管的。”
    贾宝玉哭笑不得,扶着她往桌边走,“哪里有事?孙儿孝顺老祖宗都不行吗?往后我日日来给老祖宗请安,好生读书不教您操心。”
    贾母呵呵一笑,根本不当回事,“好,我等着看,我孙儿这是长大了,好,好!”
    贾宝玉先给贾母夹了她爱吃的水晶包,这才自己慢慢吃起来,再次尝到这样精致可口的美食,他心里却无半分波动。经历了那么多,他早已没了口腹之欲,真正要珍惜的是身旁这位祖母的慈爱之心,即便最后祖母配合母亲骗了他,但祖母依旧是最疼爱他的人,谁也反驳不了,他不会让祖母像前世那般绝望而终。
    贾宝玉看了贾母一眼,忽然问道:“老祖宗,我屋里的下人都属于我的吗?”
    贾母笑看着他,“自然是,为何想起问这个?”
    贾宝玉笑道:“我听说下人都有卖身契,谁拿了他们的卖身契谁才是他们的主子。老祖宗,我屋里那些人的卖身契在哪?能不能交给我?”
    贾母皱起眉,声音冷了下来,“怎么?有人不听话?是哪个?老祖宗帮你教训他!”
    “不是,他们伺候得很好,但我已经长大了,我想自己管着下人。不然他们的卖身契不在我这,他们的心也不知道在哪呢,我用着也不放心啊。”
    贾母不赞同的看他,“你这孩子,咱们家里这些爷们儿谁亲自捏着卖身契了?是买是卖说一声便是了,何苦累了自个儿?”
    贾宝玉拉住贾母的衣袖摇了摇,“老祖宗,您就给我吧,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你个猴儿,不知又闹腾什么!行了,他们的卖身契都在我这儿,等会儿就让鸳鸯给你送去。你记得收好了,这东西对咱们来说不过是一张纸,对他们来说可是能拿捏性命的!”
    “我知道,老祖宗放心!”
    用过饭,贾宝玉说要去族学里读书,看着贾母惊讶的神色,贾宝玉笑道:“我刚刚才说过要用心读书的,莫不是老祖宗不相信我?我昨儿晚上梦见珠大哥哥了,他怒斥我顽劣不堪,让长辈担忧,我仔细想过,这些年我确实很不懂事,珠大哥哥不在了,我便应当替他照顾好老祖宗和老爷、太太,我往后再不会任性了。”
    贾母怔住,眼中流露出一丝悲伤,欣慰的看着贾宝玉点头,“好,我宝玉懂事了,你珠大哥哥在天有灵也会高兴的。”
    贾宝玉又跟贾母说了会儿话,便带着小厮去族学了。他要变化总得有个由头,贾珠是他嫡亲的哥哥,拿托梦当借口也算说得过去,且贾珠本就是孝顺爱读书之人,看他顽劣特来训斥一番并不突兀,还能让父亲心软。只要他以后好好表现,想来父亲也不会再一见他就发脾气了。
    至于读书,前世他中过进士,后来游历也学会不少东西,科举完全不成问题。他下凡成为贾家人,为了历尽悲欢离合连累的贾家覆灭,期间因果他不会分析,但如今他有能力,便应当为贾家光宗耀祖,顶立门户。
    族学里如同记忆一般混乱不堪,这些都是贾家的后代,如此得过且过将来也只能当贾家的蛀虫!只是他此时管不到族学,路要一步一步走,他不能心急。
    贾宝玉找了个角落坐下,秦钟跑过来搭住他的肩笑问,“今日怎地这般早?可是又被你家老爷训斥了?”
    贾宝玉摇摇头,退开了些,“我打算参加科举,自然要用些心的。往后怕是没空闲陪你玩了,你且寻他们去玩吧。”
    秦钟吃惊的瞪着他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摸了下他的额头,“你?考科举?没发烧啊!这怎么就说起胡话来了?”
    “不是胡话,我确实要考科举,你父亲和姐姐也很担心你,你也不要胡混了,不喜欢读书就寻些旁的事做,总要让你父亲安心才是。”
    秦钟不高兴的撇撇嘴,“你怎么说起这些?像那些老头子一样说教,无趣!”
    贾宝玉摆好笔墨开始练字,淡淡的说道:“我是为了你好,我们长大了总要有些事做的,总不能整日里游手好闲。你若不想读书便自去玩吧,我还要把这两日的功课补上。”
    秦钟听他下逐客令了,自不会厚脸皮贴在旁边,板着脸走回座位和要好的朋友玩去了。
    贾宝玉心无旁骛,似乎听不到课堂里的说笑吵闹声,工工整整的把功课完成,抬头看看天色,知道今日贾代儒是不会来了,又把他们这些学生交给贾瑞看着,无奈的叹息一声,叫茗烟收拾东西回府。
    他来这一趟并不是真想在族学学些什么,只是做给贾政看的,不来族学总得有个理由,而族学的不堪就是最好的理由。
    在大街上逛了一圈,贾宝玉掐着时辰回府,正好的门口撞见贾政。贾政皱眉看他,“刚从学里回来?”说完发现茗烟白着脸眼神躲闪,便知贾宝玉又没安生上学,怒道,“到底从哪里回来?说!”
    贾宝玉脸色不变,冲贾政行了一礼,“老爷,方才我去街上的茶楼坐了一会儿,今日先生病了,在学里也学不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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