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瑷听孔志元要让自己留下墨宝,赶忙摇头拒绝,就自己这水准,还是不要丢人现眼了。
    终究不是这个时代人,尽管多年下来勉强适应了毛笔字,但所书所写,只堪入目。
    真要留书供后人鉴赏,那就贻笑大方了。
    孔志元满心遗憾。
    李元瑷让孔志元自己书写。
    孔志元身为国子监祭酒甚至不敢动笔,这二十二字言简意宏,却阐述了读书人最崇高的理想。
    孔志元作为国子监的主事人,书法自不会差,但此话非他所言,哪敢下笔。
    见动静闹得颇大,李元瑷给金胜曼使了一个眼色,示意自己过几日再来寻她,匆匆离去了。
    便在李元瑷在国子监的时候,弘文馆里亦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裴行俭整理销毁书册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书册里,居然有《缀术注解》一书。
    裴行俭出自河东裴氏定著五房之一的中眷裴氏,父亲裴仁基,在隋朝官至左光禄大夫,其兄裴行俨,为隋末号称万人敌的猛将,本出身名门,家世殷实。奈何命运多舛,父兄在他未出身之前就为王世充所杀。
    作为遗腹子,他侥幸逃过一劫。
    因受灭族之危,裴行俭只能与母亲相依为命,过着清苦的生活。唯一幸运的是,当他少年时,作为名门之后、烈士遗孤的得到了朝廷的照顾和培养,以荫生的身份被吸收为弘文生。
    在弘文馆一呆就是十年,也因如此,裴行俭饱览群书天文地理,阴阳五行,医卜星象无所不通。
    《缀术》是这个时代最深奥的术数典籍,裴行俭在弘文馆无书不读? 这真正将他难倒的书籍不多。
    《缀术》即是其中之一。
    王孝通作为术数当世第一? 说《缀术》全错不通,裴行俭亦看不懂? 自然受到了相应影响? 不在多究。
    今日意外看到《缀术注解》,不免讶异? 好奇之下,找出阅览。
    《缀术注解》并未有写明何人所著? 这字迹亦是一般? 不免古怪,弘文馆现在什么书都收了?
    摊开一看,立刻愣住了。
    《缀术注解》没有任何的咬文嚼字,以没有任何的自述? 一开始就入正题? 而且是以白话文的形式下笔的。
    裴行俭这一看,登时为之入神。
    全篇注解简单明了,将《缀术》中的术数问题化繁为简的解释。
    《缀术》要比《缉古算经》复杂的多,所以李元瑷在其中运用了大量的开方术、天元术以及增乘开方法。
    除了开方术是《九章算术》里的产物,天元术以及增乘开方法都算是跨时代的解数方法? 李元瑷特别用了一卷来介绍天元术以及增乘开方法。
    裴行俭看得是如痴如醉。
    “行俭,你坐在地上看什么?在这偷懒?都什么时辰了? 还不将内库的书籍搬出去晒?”
    一人来到裴行俭身侧,推了推他。
    裴行俭这才反应过来? 见是自己的同窗崔智聅,忙道:“崔兄? 我发现了一本宝贝。这《缀术注解》是何人所著的?居然归为销毁一类? 简直暴殄天物。”
    崔智聅讶然道:“《缀术》不是全错不通嘛?王大学士都将《缀术》从弘文馆里除去了? 怎么还有它的注解。”
    裴行俭肃然道:“我原也这般认为,可看了这《缀术注解》。或许错的不是祖家父子,而是王大学士。”
    崔智聅脸色一变,急切道:“话不可乱说,王大学士是当今第一术数宗师,而且性子偏激,让他知道你在这弘文馆可干不下去了。”
    裴行俭晒然一笑道:“正好,我最近心有犹疑,在考虑弘文馆是否长久之计,也许有此而定,未尝不可。”
    他说着将《缀术注解》一并收起找弘文馆馆主于志宁去了。
    于志宁是早年李世民麾下秦王府的十八学士之一。
    后来一直负责担任教导太子的重任,同时兼任弘文馆馆主一职。
    裴行俭将《缀术注解》亲自交到了于志宁手上。
    于志宁见是裴行俭,带着几分慎重的收下了。
    弘文馆与国子监差不多,都算是学府,不过弘文馆只收学生数十名,皆选皇族贵戚及高级京官子弟,师事学士受经史书法。
    这一批学子中,最有才略的就是裴行俭,亦深得他器重。
    于志宁打开《缀术注解》,越看越是震撼,好半晌才愁然道:“此书一出,王兄名望扫地矣。唉,这书是何人所著?”
    裴行俭道:“学生不知!”
    于志宁道:“你去查一查,问问是谁接收的。吾自带此书,上表陛下。这《缀术注解》开创算学解法先河,此人便如魏晋刘徽,为算术一学,开创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尽管于志宁与王孝通关系不错,然在大是大非面前,于志宁知道如何选择。
    这一查,立时发现此书居然就是商王李元瑷送来的。
    “居然是商王?没有弄错吧!”
    于志宁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学生谢集,这李元瑷才几岁?术数研究最无捷径可言,没有数十年的研究,怎么可能有此功底。
    谢集作揖道:“学生不敢说谎,是不是商王所著,学生不知,确实是商王派人送来无疑。因是商王,学生不敢大意,亲自送到了王大学士的桌上。王大学士身兼数职,当时没在弘文馆。这书上没有留下姓名嘛?”
    于志宁之前就看了,没有落名,苦笑道:“王兄这是闯下大祸了。”
    裴行俭苦笑道:“学生估计这《缀术注解》王大学士看都没看,也许……还有回旋余地。”
    尽管这个时候的裴行俭,还没有遇到人生道路上的导师,但这份揣摩心思的能力已经显露了。
    但便在这时,国子监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弘文馆。
    于志宁呆立了片刻,听得那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瞬间就是热血上涌,感慨道:“我辈当如此也!”
    说着,直接带着《缀术注解》入宫了。
    裴行俭本就身负光宗耀祖之重担,又得次佳句,亦是血液翻滚,说道:“崔兄,我以决定参加今年科举,弘文馆虽好,却非我裴行俭久待之处。我辈当跳出束缚,勇往直前,方才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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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城东宫!
    于志宁兼任太子左庶子,入宫面见李治并无任何阻碍。
    于志宁将《缀术注解》献上。
    李治瞧了瞧字迹,一眼就认出来了,说道:“这是十六叔的字?”
    于志宁道:“正是商王为《缀术》编的注解,说实话,就注解的内容,商王完全可以自写一本全新的算经。”
    李治翻了翻,没怎么看懂。他感兴趣的是治国安邦之法,术数非他所长。
    “十六叔写的如何?”
    他直接将书放下,问向于志宁。
    于志宁道:“注解内容可谓震铄古今!算学术数发展至今,一直稳步发展,魏晋刘徽一大跨越,商王殿下至今一大跨越。还有祖冲之父子应当亦是一大跨越,只是《缀术》深奥难懂,不为世人接受。而今商王为之正名,祖冲之父子当得如此赞誉。”
    李治听得有些傻眼,讶然道:“会不会过誉可?此事不可因为十六叔是商王而过多夸赞,免得为后人耻笑。”
    于志宁摇头苦笑道:“谁敢如此?商王一席话,震耳发聩。要不了多久,相信我大唐学子将无人不识商王之名。”
    李治眨巴着眼睛,就自己十六叔那德行,能名传天下?
    于志宁将自己得到的消息一股脑告诉了李治。
    李治也傻眼了,哪里想得到李元瑷居然能说出这般让人激昂的话语,连他听了都极为触动,可随即眉头又微皱起来,觉得自己这个叔叔太不顾正业了,居然在术数上,下此无用之功,一点也不懂得事情的轻重缓急。
    当前局面,明显就是自己让他去查的裴律师最为关键嘛!
    放着裴律师不查,在术数上捣鼓什么劲呢!
    于志宁继续道:“其实关于这《缀术注解》,臣下只能窥探其中一二,真正要想了解全貌,唯有将太史丞李淳风道长叫来品评。”
    李治本越想越气,但听于志宁说到了李淳风,忽然将裴律师的职位跟李淳风联系起来。
    瞬间就明白了。
    自己这个十六叔是想从李淳风这里入手,通过他来接触裴律师,了解情况。
    念及此处,李治除了苦笑还是苦笑,就为了调查一个裴律师,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真要让他去办大事,还不得将天都捅了?
    很快消息传到了内宫,传到了李世民的面前。
    《缀术注解》也到了李世民手上。
    李世民亦看不太懂,但是他与李淳风关系密切,时常向他请教养生之法,长命之法。
    尤其是从高句丽归来,李世民召见李淳风的次数,越发多了。
    但这一次,却不是因为养生,而是《缀术注解》。
    殿内寂静无声。
    李世民斜靠在胡床上,看着李淳风一脸震撼的表情,若有所思。
    没有人比李淳风更加清楚《缀术注解》的精妙。
    从一开始,他的态度就不同于王孝通。
    王孝通是将《缀术》说的一文不值,而李淳风觉得《缀术》是因为过于深奥,而导致他们理解不能。
    文人大多相轻,自视甚高,故而王孝通的说词更得人心,而且王孝通专精术数一道,在术数水平上,确实胜李淳风一筹。
    故而诸多读书人都排斥《缀术》,更有人申请将《缀术》移出算经十书,不配呆在其中。
    李淳风甚至有一种感觉,如此下去《缀术》亦可能失传于世。
    不想当今之世,竟然有人看懂了《缀术》,而且解释的如此直白通透。
    “商王可为吾师矣!”
    看完《缀术注解》,李淳风发出如此感叹。
    李世民也感慨道:“年轻真好!”
    李淳风不明所以,但作揖道:“皇上臣以为可下令商王重新编撰算经。《缀术注解》中本身的内容,远不及注解中的天元术以及增乘开方法,无注解入《缀术》必要。只要习得天元术以及增乘开方法,《缀术》亦无需注解,个中内容,自然理解。术数一学,或许不及经学深奥,但最重实践,若得大成,大利天下。”
    李世民哪能不清楚个中高下?
    经学传授的是道德品格,而算学关键在于实践。
    一个官员空有道德而无实践比贪官更加可怕。
    现今因孔颖达之故《五经正义》经学大兴,算学却并没有什么起色。
    而今确实可以推一波算学了!
    李世民心底念叨着。
    只是让那小子充当门面靠谱嘛?
    孔颖达是孔子第三十一世孙,当代最负盛名的大儒,《五经正义》融合了诸多经学家的见解,是集魏晋南北朝以来经学大成的著作。
    李元瑷?
    为了追女人大闹国子监?
    别人没有看出猫腻,李世民倒是整明白了。
    早在高句丽的时候,自己这个弟弟就对金胜曼垂涎三尺。
    回到长安,满以为他懂事了,在娶徐家女之前,不闹幺蛾子。
    结果,还没几天,就弄得满城风雨。
    为了一个女人,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这种人能干大事?
    不过李世民也乐得如此,说道:“此事你自去找他,告诉他,可以成书,但不急着发布。要反复考究,确保正确。算学不同于经学,不能有错。一数字错漏,可能带来巨大危害。”
    到了最后,他才说出了道理来:“本朝有《五经正义》足矣,算学就留给雉奴吧!”
    “臣下明白!”
    李世民让李淳风给他研磨,亲自写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二十二字,道:“顺便再将这字帖给他带去,让他好好练练字,朕用脚都比他写的好看!”
    《缀术注解》与横渠四句在极短的时间里传遍长安,传遍京畿洛阳,从而天下。
    《缀术》这原本即将走向失传,无人问津的书籍,人人抢购,各大印刷作坊日夜加工。
    横渠四句更是成为了万千学子得座右铭,直接导致了大唐纸贵这一现象。
    远比历史上洛阳纸贵更加夸赞。
    也只有李世民、李治这对父子清楚李元瑷的真正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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