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三跪九叩,却是拜山川草木,而不是人间帝王。
    这一路因此走得极慢,老人也不怕施无端甩下他,施无端却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见那老头子停下,便心里骂一声事多,却从未自己先走,总是在一边等着。
    他等待的时候,有时盯着老头跪拜的背影,有时看着自己的脚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走了不知多少里的路,见老人家不知磕了多少个头——现在,施无端总算明白为什么这老人身上的袍子这样热闹了——终于,到了一棵大树下面。
    这树看来足有千百岁了,看不出是什么品种,枝干虬结,寒冬之中仍有茂盛得惊人的叶子,在一片茫茫白雪里显得分外扎眼,它独自立在这里,以一种遗世独立的姿态,仿佛天地之间唯有一树一般。
    老人虔诚地磕头下拜后,这才对施无端说道:“此乃大菩提树,传为九天之外得种,诸神洒灵芝玉液浇灌,足足三千三百年破土,三千三百年发芽,三千三百年抽枝拔高,又三千三百年枝叶繁茂,一叶可通天。”
    他双手捧起一片树上掉落的叶子,卷成桶装,凑到施无端耳边,说道:“卷之做桐,可聆仙音。”
    施无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竟真的侧耳听了一阵,片刻,才说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老人叹了口气,说道:“不错,生于尘世三间,能不敬鬼神,置身大仙树下,能不听仙音者,除了鬼盘的主人,可还有谁呢?”
    施无端微微抬起下巴看着他,只见老人躬身下去,将树叶放回土地间,说道:“星盘乃是世间第一等的灵物,能窥视天机,演透人命,二十年前,有一块甫一出世,便能噬厉鬼魂魄的大凶之盘降临,我教中圣典《大乘启示录》中五千年前已有记载,名之为鬼盘,此时出现,是昭然末世已至。”
    “啊。”施无端闻言点点头,随后拖着他那惯有的、慢吞吞的语气,说道,“怪不得,原来贵教早有预言,难怪大乘教宗如此识时务,毫不犹豫地独善其身,躲过大周山围剿,后学佩服。”
    老人看了他一眼,叹道:“你心中有苦,不见得非要以恶业报人,若你不能平心静气,如何能分清是非曲直呢?”
    施无端嗤笑道:“顺我者是,逆我者非,这有什么难分辨的?”
    老人道:“你这话,与九幽魔物,又有什么区别呢?”
    施无端坦然道:“本就没什么区别。”
    老人摇摇头,却不再与他做言语纠缠,踮起脚,费力地将一条大菩提树的细枝干拉下来——那枝干看起来个个冲天而起,却异乎寻常的柔软,被他拉下来,竟像是有意识一般,轻轻地垂下头来,比柳条还要柔顺。
    老人转头对施无端招招手,说道:“来。”
    施无端不解其意,挑挑眉,走上前去,只见老人从他怀中将兔子的尸体抱了起来,用枝条细细地卷起,一圈一圈下来,那树叶仿佛一件衣服一样,将兔子包了起来,只露出一个头来。
    老人一松手,卷着兔子的枝条便慢慢地恢复了原状,仿佛一只兔子的重量对它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树枝依然冲着天际,连兔子也跟着它成了一个直立的形状,露出的头对着朗朗青天,像是有一道魂魄会从它的头顶冲天而起,飞升而去一样。
    老人双手合十,自头顶、嘴边、胸口依次点下来,口中喃喃自语,不知他在干什么。
    有冰凉的风携着冰雪的味道自远处而起,那巨大的树冠悉悉索索地响了起来,伴随着老人口中含糊不清的念词,竟显得异常和谐。
    有那么一瞬,施无端竟然奇异得感觉到了一股说不出的安宁,安宁过后,酸涩却自心头升起,直冲眉间,叫他眼圈一红,险些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忙扭开头,莫名地慌乱了起来,好像一个躲在盔甲后面的孩子,正以为自己铜皮铁骨无所畏惧,却突然被人揭开外壳来,原形毕露了一样。
    老人在一边低声说道:“这叫做‘树葬’,古人讲,若是三岁以下的小儿夭折,便将其绑在大树上,使其生灵随草木之灵而去。小儿初来乍到,算不得是这世上的人,来走一遭,没来得及为善,也没来得及作恶,无善无恶,无因无果,才是纯净至极的生灵,所以入不得土,以免被邪灵侵害。”
    他转过头来看着施无端,目光平和温暖异常,仿佛他看着的不是一个离经叛道的造反头子,而是个纯良老实的亲切晚辈似的,继续道:“我听闻,若是人心有大执着,突遭剧变,便会留下一分精魄,附于那执着之人、或是执著之物上,除非死生过处,否则不离不弃。”
    施无端牙关咬得极紧,仿佛在极力隐忍着什么,这使得他两颊略显柔和的线条都锋利了起来。
    老人叹了口气,说道:“可是造化弄人,弄丢了自己一分精魄的人,若再如轮回,却投不得上三道,来世只能做个懵懂牲畜,若重回人世,也必然心性有变,事事钻牛角尖,偏执不可理喻,反而求而不得。”
    施无端一怔。
    老人摇了摇头:“人算始终不如天算,公子不敬天地,不信鬼神,难道不知道造化之功?公子精通推演之术,规则之法,难道不知道命术难违?”
    施无端的手掩藏于略长的袖子之中,沉默了半晌,拳头不知不觉地攥得紧紧的,指甲几乎刺到了肉里,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哑声道:“我……不信。”
    老人叹了口气,合上双眼,默然不语。
    施无端抬头望向被枝叶卷起的兔子,将声音压得极轻极轻,说道:“我不相信,什么是命术?什么是造化?我都未曾见到,便是……见到了,又如何?”
    随后,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道:“劈开他,踩在脚下便是。”
    老人抬眼看着他,见施无端面色惨白,表情却已经平静了下来,他将双手拢在袖子里,说道:“后学今日来,其实是想问执叶大师几句话。”
    老人神色一动,抬起头看着他——他竟果然是大教宗宗主执叶大师。
    施无端笑道:“我知道贵教诸位大师想要清修,若无端要大师们掺合到我们这些俗人的事里,那是强求,我只希望大师给我个保证——两不相帮。”
    执叶沉默了片刻,说道:“怎么,如今我们已经退让如此,公子还不满足么?”
    施无端叹道:“我怕……诸位是哪边风硬哪边倒。”
    他这话说得欠拍至极,也幸而执叶大师涵养良好,并不跟施无端这个黑心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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