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有一支骆驼和马匹组成的商队,骆驼队伍被簇拥在中间,马匹分散在队伍的边缘和头尾。他们好像是来自大食的商旅,骑在骆驼上的商人们身裹白袍,头顶上用白布缠成大包,脸上遮着黑色的纱巾。
    大食商队外围骑马的,是一些身穿厚锦缺胯袍,头戴幞头的汉人,他们身后背着黑色小旗,腰挎横刀,身负长枪,从身上的装束来看和行进的队列来看,应该不是官方的护送队伍。
    这应当是甘州和沙洲附近的一些镖行世家,这个时代还没有镖局的概念,只是随着丝绸之路应运而生的一种职业,通常都是家族买卖,父子相承,叔伯子侄结伴上路护送过往商队,成功护送到达地点后,获取不菲的报酬。
    镖队属于民间的合法组织,相比于刀客的灰色行业来说,更正规一些。
    大唐王朝是土德,对应的颜色为黄与赭红,民间不论任何机构,都不得采用这两种颜色,否则就是僭越之罪,民间护镖队和刀客们用的旗帜通常都是黑与青两种颜色。
    “军爷,您是从何处来?”
    李嗣业回过神来,在马上抱拳说道:“我乃安西都护麾下率正李嗣业,此次跟随来都护前往安西任职,在路上耽搁些时日掉了队。”
    小厮叉手喜道:“正好,这支大食商队正值返程途中,军爷可与我们同行。”
    李嗣业点了点头,小厮刚要转身离去,李嗣业突然叫住他说道:“你们商队中有没有草料,豆饼,我这些牲畜旅途奔波,好些天没有进食了。”
    小厮看了看李嗣业身边这些瘦骨嶙峋的牲畜,为难地皱起了眉头。这些骆驼马匹饿了不是一天两天,想要喂饱它们可要费不少草料。
    他只好叉了个手躬身说道:“军爷,这事儿小的做不了主,我须得问问我们主家。”
    “好,你去问吧。”
    小厮畏怯地退了两步,眼前的李嗣业甲胄上血迹斑斑,散发着一股浓厚的血腥气,身后背着闪烁冷艳锋芒的长杆陌刀,端得是煞气冲天。
    小厮快步往商队前方走去,李嗣业的目光跟着他的踪影,注意到领头的三人。这支镖队的领头已过不惑之年,身形孔武有力,下巴上飘着一缕花白长须。他身后一左一右两名年轻人,均身穿开领对襟胡服,其中一人脸颊狭长,唇角生着短髭,另一人面白无须,鹅蛋脸生得很是俊俏。
    那小厮在镖头的马前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镖头捋着胡须点头,他身后的两名年轻人却是皱起眉头,一副很不爽的样子。
    “凭什么啊,我们的草料刚够来回往返,分给他我们的马吃什么?”
    镖头回头语重心长地教育二人:“我们这一行出门在外,遇见官府中人要礼让恭谨,特别是这些碛西官兵,千万不可得罪。惹了他们,将来不定在关卡遇到,少不了给我们小鞋穿。把我们的草料匀出一些来分给他。”
    尽管两名小辈不同意,镖头还是亲自下马,从后队的马匹上取下粮秣袋,领着小厮朝李嗣业走来。
    镖头来到李嗣业骆驼面前,躬身叉手行礼道:“某乃瓜州人索通,拜见李率正。”
    李嗣业在骆驼上抱了一拳说:“有劳索郎君了。”
    小厮亲自抱着草料袋喂马,李嗣业指着最为削瘦的黑胖说道:“这匹马,你给我搭配些豆饼来喂。”
    小厮的嘴角一抽,心想这位军爷也真够蹬鼻子上脸的,有干草吃就不错了。这些个官军呐,果然个个都不讲理。
    索通倒是神情自然,含笑指着干柴般的黑胖问:“这马身架不错,它叫什么名儿?”
    “黑胖。”
    索通一怔,捋须说道:“黑倒是黑,这胖何处见得?”
    李嗣业说:“一个多月之前,它还是胖的。”
    索通猛然打量李嗣业,心想这位军爷到底经历了什么,他浑身浴血,好像刚从尸山血海中跋涉出来,又低头去看骆驼上挂着的五颗头颅,竟有一人容貌好似很面熟。
    他面露惊容,身躯不由自主颤抖起来,踉跄地后退了几步,指着头颅连手指都颤抖起来。
    李嗣业也吓了一跳,能露出这种表情的,不是至亲就是血仇,该不是遇到张括的亲人了吧。
    索通满脸激动抬头指着张括头颅问李嗣业:“军爷,这可是……”
    李嗣业终于放了心,激动和悲愤还是能区分出来的。
    “这是匪贼张括。”
    “这,这是……此贼是被你诛杀?”
    李嗣业淡定地点了点头:“本官来安西上任,途径大漠时遇到此獠抢掠,顺便出手将他们就地正法了。”
    这种说法索通自然不会相信的,秃鹫张括在大漠中名声显赫,凶狠毒辣,也是出了名的难缠,况且李嗣业铠甲浴血身受数创,连马匹都饿成了个鬼样,他定然是经历数轮血战才把张括匪帮斩于马下。但正是这样,才让索通的脸上浮现出敬佩、感激、崇敬之色。
    李率正只是前往安西上任,本无捕盗之责,路见不平拔刀相救被劫商队,击败张匪后又深入沙漠千里追击,经过几十个日夜顽强血战,斩匪枭首!
    他脑海中涌现出这样一幅画面,李嗣业身背陌刀,一人一马孤独地行走在沙漠中,怀揣着强烈的和信念,一次次让匪徒在眼皮底下逃脱,却没有轻言放弃,这些饿得瘦骨嶙峋的马匹就是明证,他身上的斑斑血迹就是明证,这才是真正的大唐勇士!这才是真正的英雄!
    索通的眼眶中涌出些许泪花,激动地跪倒在地上:“恩公,请受索通一拜!你是我们索家的恩人!”
    李嗣业倒有些不好意思,连忙翻下马来,将索通从地上搀起:“不必相谢,我也是……咳,我身为大唐军人,保境安人乃是职责所在,诛杀盗匪不过是份内之事,受不得如此大礼。”
    索通回头蹒跚快走两步,伸手召唤两名面带异色的小辈:“元玉!元朗!快来向恩公跪拜!你们的杀父仇人找到了!”
    索元玉和索元朗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连忙走上前去,看到马上的五六个头颅,辨认出仇人的相貌,两人顿时露出感恩之色,朝向李嗣业并肩跪到了地上。
    索通叉手朝李嗣业说:“这俩孩儿是我的侄子,我们索家世代在大漠走镖护送过往商队,他们的父亲与我们一年前护送波斯商队时,遭遇秃鹫张括一伙,力敌不殆惨遭杀害,只有我与两个孩儿幸存下来。”
    他又转身对着元玉、元朗说:
    “这位李率正路遇不平,千里追杀将秃鹫一伙全部枭首,元朗,元玉,还不赶紧跪拜恩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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