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冬日清晨,疏勒城的牧民们赶着羊来到都督府仓曹大院前,等着大院开门用整羊换取牧草。
    如今疏勒城中流言甚嚣尘上,有说明年还要大规模屠宰的,有说都督府眼下的牧草根本不够用的,仅仅能维持两个月就会告罄。致使多数牧民的想法是,趁着现在还能用羊换出草来,尽量多换点儿吧,别等到连牧草都无处可换的时候,哭都不知道找什么地方哭去。
    仓曹的侧门只有役车车轴那么宽,门板稍微发出吱呀的动静,牧民便警觉起来,牵着羊拥挤地朝着侧门涌去。
    刚刚打开一条缝的侧门,突然又关上了。一名仓曹的胥吏爬上了围墙顶,将一块木牌吊出去,上面写着:“每日共限换三百头。”
    牧民们群情激愤,高声质问道:“为啥只换三百头!你们这些人是不是徇私了!把牧草都给了你们亲戚朋友!”
    “放屁!”这胥吏站在墙顶上恼怒澄清道:“告诉你们为什么,唐军军爷们吃你们羊都快吃吐了!每天顶多能消耗三百多头!你们各家还有余草,就算今天没有换到,明天还有机会!每天都能换!”
    他说完从腰间解下布袋,对着众人喊:“这布袋中装着排号,从一到一百,每家限换三头!”
    说罢他抖擞开了布袋的口子,许多张写了字的布条纷纷扬扬落下来,牧民们拥挤抢打做一团,经过短暂的骚乱拉扯,两个抢到同一张布条的人挥拳相向,争斗不休。
    都督府仓曹没有精力去管,也不想去管,等这些家伙殴打争夺完毕后,才规规矩矩地排成长列。没有抢到号的人,只能灰心地牵着羊打道回府。
    仓曹侧门打开,牧民们牵着羊进去,用车推着牧草出去,太过瘦弱不合格的羊会被拒收。换完羊的人并不着急离去,推着车在门外与同行闲扯。眼下暂时还能过得去,已经比他们的预期强多了,被烧掉所有的牧草,还能够留下一多半的羊群。若是往年,他们绝对不敢想象这样的事情。
    ……
    这个枯燥而又人心惶惶的冬日里,唐军内部给兵卒们开设了三个培训班。这是三个非战斗的甚至有些鸡肋的技能培训,也只有在这冰封大地的季节,他们才有闲工夫静下心来学习。
    第一个学习技能是雕碗,要求全员接受培训,教授的是镇守使府上专门请来的雕碗匠,学习的目标是每个人都必须会腰间的小刀,把一块胡杨木疙瘩雕成碗。这个需要细致的水磨功夫,就像绣女绣花一样消磨时间去做。雕碗匠做一个碗要两个时辰,他们则需要更长时间,但是值得去学。
    兵卒把此事当做趣闻来谈,据说这是李镇使亲自花大力气推行的,只因为他一次巡查烽燧堡,看到兵卒们都用兜鍪来当饭碗,所以才要求兵卒们用木雕碗,这份儿心思也算是事无巨细了。
    第二个培训班为腌肉,由李镇使亲自执教,面向人群是军中的火长,感兴趣的兵卒也能来学。对于喜欢吃肉而又不善于保存的老卒们来说,这是个非学不可的本事。
    第三个培训班就有点高大上了,战场救护及治伤培训,面向全体唐军兵卒,识字有文化者优先,而且有限制,唐军最基层单位一什中有一个名额。多数唐军懒散,不愿意去学什么治伤,同时怀揣着受伤后自有会的人帮咱治的想法。但听到人说,学会治伤的人担任一什中的治疗兵,每月可比别人多获得两百钱的饷钱,这个收入都快赶上队里的旗官了。通宝又调动起了积极性,兵卒们争相前去报名。
    负责教授的是疏勒军中的医官和都督府中的医药博士,博士听着很高大上是不是,实际上这是个官名,只有从九品,手下管着一个助手和二十名学生。博士负责提供场地开课,由助手和学生们负责给唐军授课。授课的内容专业而又简单,配制伤药、清理伤口、缝合伤口,动一些肉中取箭头的小手术。
    军中的伤药很单一,就地取材即可,所以学员们需要辨认药材,以便行军途中在荒野进行采集。消毒需要冷却的开水,而火长的行军物资中就有刁斗这样的炊具,既能用来做饭,又能用来烧水。对付裂开的伤口,一般只有两个办法,冬天选择用马尾线缝合,夏天用火烧燎,这些方法普通的兵卒也能够用到。
    李嗣业亲自裹着牛皮围裙给兵卒们演示并进行讲解:“盐、蜂蜜、醋这些东西是不会变质的,所以我们保存肉的方法就是将它用盐腌制起来,比如说腌制这样一根羊腿,需要把我们用的粗盐捣碎,然后放在案板上用手揉搓进肉中,搓得盐越多,保存的时间也越长。”
    “腌制好的肉还有第二道程序,那就是吊挂在屋檐下等通风良好的地方进行风干,风干的时间要一到两个月时间,等正式风干好之后,腌肉能够保存一年甚至更长时间。”
    腌肉的历史应该可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但并不能长时间保存,也没有成为军中的食用品。任何技术在应用中需要长期的积累和改进,李嗣业所教的,不过是腌肉的终极改进版。
    照着李嗣业的演示,唐军的火长和兵卒们疯狂地腌制羊肉,整个疏勒城中唐军营房的屋檐下都挂满了一条条的腌肉,城中居民见到后,也纷纷向唐军请教,于是乎整个疏勒城中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满了风干腌肉。这一举动导致疏勒军中仓库充食盐急剧短缺。
    此后赵崇玼连忙命人传信龟兹请求调拨食盐,书信发出的一个月后,都护府仓曹派出马队向疏勒送来食盐五百石。腊月底,赵崇玼再次向都护府发信求援,至天宝二年的正月二十,都护府又派出马队送来食盐八百石,并且附上了给予疏勒军的回信。
    赵崇玼将军打开信函,掏出纸张抖开一看,只见上面只写着四个字:齁死尔等。
    这只是疏勒军另一桩笑料的起源,供兄弟军队在茶余饭后的谈资。
    ……
    李嗣业正在制作腌肉的当口,封常清带着顾问回来了,此人是休循州拔汉那王麾下的一名埃斤,也是一支突骑施黑姓部落的首领,名叫颉比罗。
    李镇使恋恋不舍地将围裙解下来,十二娘把绯红官袍递到他手中,更换之后在镇使府的前院接待客人。
    颉比罗身穿翻领袍子,头戴蕃帽,六七条黑色的大辫子垂在脑后,脸色酡红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他见到李嗣业后躬身抱胸行礼,然后才带着些许自豪地说道:“想不到雄霸西域的安西军竟然也会向我这个放羊头子请教,也怕是我这辈子的最辉煌时刻了。”
    这突骑施人倒也挺风趣,李嗣业笑着说:“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我们就是要跟在别的方面擅长的人学习。颉比罗埃斤,请进。”
    李嗣业请颉比罗坐在右上首,封常清陪坐在旁边,他坐在屏风案几前望向下方:“埃斤一路旅途劳顿,先在城中馆驿休息两日,我们再上路探看规划牧场。”
    颉比罗谦和地笑笑:“我们突骑施人一生都在旅途奔波之中,不会觉得疲累,什么时候出发,但请将军吩咐。”
    “既然如此,我们明日就动身,如何?”
    “当然可以。”
    颉比罗捋着胡须犹豫道:“其实,我以前和将军可能见过面。”
    “是么?”李嗣业细细思索,却没有任何印象。
    “当时将军可能不会留意到我。记得三年前唐军远征突骑施黑姓,我当时就在怛罗斯城中,担任尔微可汗的纛官。将军以五十名死士潜入怛罗斯城中,里应外合大破城门,鄙人不幸做了唐军的俘虏,又被当做战利品调拨给了拔汉那王阿悉烂达。幸得阿悉烂达王慧眼识珠,提拔我为埃斤,命我掌管一支部落,现在想想命运真是离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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