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行至赤河畔,大片的草场已经生出新芽,远看如绿毯遮盖,但近处的脚下的干土层中,却只有几株嫩绿。皇甫惟明蹲下来,沿着起伏的草丘望过去,赞许地点点头道:“初生嫩草,却没有牲畜群啃食,很难得啊。”
    不远处有一支唐军的小队伍朝这边走来,他们只有队首队尾两匹马,马嘴上戴着嚼子,几卷羊毡捆扎在马背上,瞧上去整齐一致,给人的感觉是精干利落。
    等这支唐军走近,王思礼上前拱了拱手说道:“几位军爷,我们想问个路,请问疏勒城怎么走?”
    为首的卒长奇怪地看了二人一眼,手按着刀柄问道:“两位不是从商道过来的吧。”
    “我们是从商路而来,只是半途迷了路。”
    “我安西从龟兹至拨换城再至疏勒之间的驿路商道之间,每两三里便树立指路标杆,你们若是认字,顺着箭头走怎么会迷路?”
    他怎么没想到这一节,这一路行来确实有杆子,这个理由实在太蹩脚。
    皇甫惟明上前却没有拱手,只将双手放在腹部道:“我们的骆驼缺了食料,所以只好顺着河边寻找草场,勉强将它们喂饱后好赶路。”
    什长这才把手从刀柄上抬起指向远方:“从这里往西走,便能回到商道。”他又指着脚下:“这里的草场早已经划定,乃是民牧区秋季牧场,不得在此喂食牲畜。沿途驿站内均有食料干草,别不舍得花钱。”
    王思礼连忙道:“多谢军爷,我们领会了。”
    什长朝他们回了一礼,带着队伍继续前行,皇甫惟明的视线跟着他们身影,发现这些兵卒们左腰间挂着水囊和木碗、干粮袋,身后背着弓弩箭囊,除此之外并无多余物品。
    皇甫惟明望着眼前油绿的草场若有所思,捻着胡须说道:“有民牧区必有军牧区,草场规划四季,以时令进行转场,这是跟突骑施人学的哇。马政条例之规范,都快赶得上我们陇右的厩牧署了。”
    虽然还没到疏勒城,已经管中窥豹一斑,眼下所见倒是勉强达到及格线了,是骡子是马,等到了城中再说。
    ……
    过往商旅进入疏勒城中,需要缴纳一定数额的商税,根据货物的定价来进行三十抽一,这个比率很低,主要靠的是行商流量。而城中的坐商却是以地皮税来抽取,各有各的方法。
    收税的城门与主城门不同,城门吏由本地人来担任,虽有些地方保护主义的便利,但表面上还是公平的。唐军也参与在其中进行税收监督,这是安西都护府的主要收入来源。
    唐前期没有任何官方专营产业,盐铁官方虽有作坊,但并不阻止民间经营,前提是要缴税。也正是如此西域商道才有源源不断的中外商旅往来。
    有两名客商货物少得可怜,所以算下来,他们总共需缴纳十个铜钱的税就能进城。
    两人进城后并不着急住店,而是牵着骆驼到处巡梭,闲适得像如浮萍般漂泊的游侠。
    他们特意去疏勒军的军营附近看了看,对营房的位置,营门的守卫,城墙上的值守轮换都全部留意过,确实没有什么差漏。至于都督府属于羁縻机构,不在他们的考课范围之内,眼下似乎只剩镇使府没有进去看看了。
    当然眼睛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他们还要通过在民间采访来判断其人,官员的私德在考课中也占很大比重,如果在民间的评价不佳,直接递减一等。
    昨夜的寒意刚刚被逐渐升高的日头驱散,几个闲散汉子坐在城墙跟下晒太阳,闲扯疏勒镇街巷间鸡毛蒜皮的传闻。
    “耿恭井你们去过没有?自从这井重新生出水之后,大家都跑到井边提水,据说是喝了能延年益寿。”
    “我倒是想喝嘞,可惜家里没有桶也没有绳,只能眼巴巴望着。”
    “大家都说李镇使有神仙保佑呢,他只是站在那井台沿子上一拜,便瞧见一个白胡子神仙飘在空中,手拿拂尘说这口井七十年干涸,就是等待有李将军这样英明神武的将军来拜他,顿时泉水喷出了井口,这可是真祥瑞。”
    当这些话清晰地传进皇甫司农耳朵里时,他鼻孔里喷出重重的浊气,几日前在赤河牧场所见所闻积攒的那些好感,全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利用祥瑞来赚取官声赚取功名,在皇甫惟明看来是最卑鄙的一件事情。天象循环,星辰变幻,珍禽异兽,仙草灵芝都是自然孕育,与地方官的政绩毫无关系,与皇帝的英明也无关系。如今圣人笃信道教,对祥瑞事物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兴趣,不少地方官员投其所好,捏造出不少祥瑞来蒙混晋级。
    他自然无法改变圣人的喜好,但是可以对这些卑鄙的投机者下手,让这些小人不能靠近天子。
    他牵着骆驼转过身,表情渐冷说道:“疏勒城中是有一座汉代耿恭挖出的井吧,我们不如先到那井边看看去,凭吊一下先贤也是可以的。”
    等两名外地客商来到恭耿井附近时,水井四周也都被唐军封锁了,能够进出的就只是疏勒都督府上派来的工匠,听说是要兴土木修建一座祠堂。
    虽说这是疏勒都督府的作为,但也和李嗣业脱不开关系。他这陇右采访使无法监督羁縻州的都督和司马,毕竟人家都是地方自治性质的。
    这让皇甫司农更加认定李嗣业的虚伪和沽名钓誉,似这种人或许能在地方干出一时政绩,可一旦身居高位便会暴露贪婪本性。不择手段爬上去的人,贪欲钱财和权力,心中哪里还能容得下天下苍生,容得下大唐社稷。
    这些还停留在个人欲望满足层面上的官员将领,有什么资格做大唐的官员?
    就从这出水的耿恭井出手调查,为何去年不出水,前年不出水,偏偏今年遇上考课就出水了?一旦查出这李嗣业弄虚作假,伪造假祥瑞,定教他今年的考课垫底,还要使其从疏勒镇守使的位置上滚蛋!
    他以普通商旅的身份展开调查,可以兼听则明,只要找生活在井口附近的百姓一问,便能探出其中真假。
    ……
    挑着油缸出门的卖油汉子在巷口驻足,两名牵着骆驼的商人拦住了他,拱手客气地问道:“尊驾,敢问疏勒城的耿恭井在这附近么?”
    买油汉子一听来了精神,放下担子给他们比划道:“你们也是听说耿恭井出水前来祭拜饮水的,可惜现在不行,都督府正在修缮盖祠堂加顶,这水我喝过,可甜可甜嘞,就不像是咱人间的水。”
    皇甫惟明面上虽然亲和,内心却带着冷笑,听这卖油汉说话的口气,就像是被人调教过一样。
    “这口井是不是一直就有水?”
    “哪儿呀,这井都干了七十多年了,这是李镇使前阵子亲自站在井前祭拜,才有清泉涌出。
    他此刻表面上的亲和也不再维持,想当然冷淡地说道:“这拜井出水怕不是别人教你说的?”
    “你这个人说话可真有意思!我怎么样说话还用别人教我?”
    汉子憨批的笑容也凝固住了,哼了声弓下腰,肩头挑起了扁担站直,敲起梆子这么一抖擞:“起开!……卖油嘞!”
    皇甫惟明一个趔趄,重重地甩了下袖子,这个卖油群众不明真相,他倒要找一个明白真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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