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上空飘起了零落的雪花,稀稀落落宛如春季纷飞的柳絮,这雪才刚刚能将地面铺白,但在行人的双脚踩踏下,出现一道道脚印的踪迹,就像在水墨画上的涂鸦、
    南内兴庆宫的通阳门外站着一名坤道和一名武官。坤道已逾中年,头顶戴着青玉莲花冠,身后长发已有斑驳白色。她左手提着拂尘,右手撑着一把雨伞。身边的武夫身材高大魁梧,为了不至于在坤道身边给她压迫感,只能稍稍弓背低着腰,手中提着用素绢包裹的檀木盒子。
    这坤道人只顾自己撑着伞,丝毫不在意身旁的人头顶着雪花,可能是因为对方的个子太高了,她不太乐意高擎起伞,给他一个遮蔽的空间。
    龙武军兵卒打开宫门的一角,叉手朝坤道行礼:“道长请进。”却又为难地瞟了道长身后的李嗣业一眼。
    “无碍,他是娘子让我引见的外客。”
    “那,两位请进。”
    他们进入宫门,门中空地上早有一名宫宦在等待,瞧见两人后略微点头,转身说道:“两位请跟我来。”
    他们的正面是高耸宽阔的明光楼,高达十丈,廊柱密集排列,在这纷繁的雪景下宛如横亘的苍山。内宦在楼前转身,朝一侧的偏殿走去,公孙道长撑着竹伞缓缓前行,李嗣业跟在后面闲庭胜步。穿过偏殿从长廊直走,来到碧波静谧的龙池一侧。
    湖面上氤氲着淡淡的水气,几艘画舫游船停泊在码头边,船顶的瓦脊上铺了一层薄雪,雪的点缀使得整个船更加有立体感,而远处的宫殿群在这错落有致的雪世界中,仿佛都矮了一层,廊柱门扇的色泽都不那么明显了,被白色隔离漂浮在空中,恢宏气势尤在,勃然生机全无。
    穿过牌楼高耸的瀛洲门,南熏殿就在对面的几十级围栏石阶之上,宫中侍女们正在石阶上来回清扫。遇上下雪的时候,台阶上总是很光滑,公孙道长小心地身体前倾踏上去,李嗣业想着应该上去扶着她,却被挥肘弹开。
    “你自走你的,我不用你扶。”
    进入宫门的门槛,两人在门口的棕黑地毯上将脚上的雪搓掉,再往内走长长的过道上铺得全是白色的地毯,如同外面的雪给了他们冷意,两旁每隔几丈便立着镂空的碳炉,连炉中的燃烧物都散发出淡淡香气。
    他们似乎都不忍将这白色的地毯踩脏,只从过道两旁碳炉后面绕着走。前方是檀木隔出的屏障,月洞门上挂着珠帘,珠帘中隐约传出几个女子谈笑生风,声线脆得比黄鹂还要婉转,胜过一切御姐萝莉音。
    宫宦恭谨地交叠叉手道:“娘子,太真观的客来了。”
    “快快请师父进来。”
    公孙看了李嗣业一眼,让他稍安勿躁,又从他手中接过檀香盒子,提着拂尘托着盒子迈步而入。流瀑般的帘子发出珠玉响声,然后又恢复如常,李嗣业未敢抬头探看里面的春光,只耐心等着结果。
    珠帘中女子们发出絮絮低语声,宛如娘子们背着男人开私会,时不时传出清冽笑闹的句子,也是听不真确。李嗣业索性不再去听,就低头看到地上有几只猫在满地爬,这宫里的猫可能是伙食太好,一个个肥得像白球黑球,也丝毫不怕人。有一只爬到他的脚面上,去拽咬他袍子的下摆,李嗣业抬手将前襟拽起,它就跳起来扑抓。
    “把帘子掀起来吧。”
    两个婢女各自站在月洞门的左右,用手中的金钩将帘子挑起,里面的光景伴随着邈邈香气透出,三四个女子各自落座在宽胡床上,公孙道长则站立在侧,杨玉环手执鹿尾坐于正中央。
    她头顶戴着白玉芙蓉冠,以子午簪从后向前穿过,青色的道袍表面有白色的罗绮披帛,身子微微有些发福,侧靠在扶手上,手肘支撑扶着额头,在周围这些艳花烘托中宛如月下荷莲。
    她淡扫蛾眉看了李嗣业一眼,轻声说道:“这盒子里的龙脑香是我见过品相最好的,是你送来的?”
    “是。”
    “你想要什么?”
    李嗣业不紧不慢说道:“这些龙脑香是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特地派人从天竺搜罗而来献给娘子。”
    “夫蒙灵察。”杨玉环连续念叨了两遍这个名字,开口问道:“夫蒙灵察,他想要什么?”
    “夫蒙中丞只是想在娘子这里留下一个印象,并无他求。”
    “只是一个印象,很好,我已经留意了。”
    李嗣业躬身叉手:“谢过娘子。”
    等他直起身体,里面已经把珠帘放下了,李嗣业只好再施一礼:“末将告退。”
    他缓缓往殿外退去,沿着原路走出大殿,决定站在殿门口等待公孙道长,结果等了半晌,先出来的竟然是两个涂抹着啼妆的盛装女子,其中一女回头扫他一眼,眼角流露脉脉风情,随即嬉笑一声提着裙摆朝楼梯下走去。
    这女子身段不错,但只看那走路的姿势,就知道是放浪形骸之辈。
    公孙道长突然从后面走出来,表情阴郁地扫了她一眼:“走吧。”
    李嗣业尴尬地抓了一下后脑勺,觉得好像该解释一下,但他根本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没什么好解释的。
    ……
    他们从金明门走出来,天空细密的雪花依然在飘散,公孙道长撑着竹伞准备离去。李嗣业诚挚地说道:“让你老人家为此事奔走了几趟,实在是过意不去,这大冷天的,我请您吃点东西再走吧。”
    公孙道长冷漠摇头:“不必了,贫道自入道后,不擅荤腥。”她将拂尘搭在肩头,又转过身来问他:“听说你曾经从受惊的马上救过杨太真?”
    李嗣业愣了一下,肯定地点了点头。
    公孙却摇摇头道:“不对,你救的不是杨太真,而是寿王妃,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这两个的区别。”
    嗣业双手叉在胸前,真心实意地感激道:“多谢指点。”
    “嗯,对她好一点。”
    说完这句话,她的嘴角泛起一丝笑容,这让李嗣业感到惊异。在这突然出现的笑容里,他似乎看见了那个西河剑器舞下飘逸飒爽的舞剑仙人。然而在这一恍惚间,坤道人已撑着竹伞走远,背影看上去是寂落,周围那些低头抱着双臂匆匆行走的长安人,哪还能认出她是那个昨日名动四方的公孙大娘。
    刚刚的这个笑容不是给他的,而是给她的徒弟李十二娘的,他不过是个传递信息的媒介而已。而刚刚公孙道长的话,给了他提点,杨太真不等于寿王妃,这是唐玄宗给自己的遮羞布,也是掩耳盗铃式的自欺欺人。所以他救人的这份功劳无论杨太真有没有记在心里,都不能拿到公开场合来用,想要名正言顺接近这条线,需要堂堂正正更合理的借口。
    就像安胖子认干娘一样,难道我也去认个干娘?
    不行,他还没有把底线突破到这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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