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业不解其意,只是耸了耸肩膀,以为这是太子拉拢化解他尴尬的一种手段。对于女子递送过来的茶水,他尽量小心避免接触对方的手指,并且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婢女的手指哆嗦了一下,跪坐正身体双手扶着膝盖略低着头,干净的流海轻垂在她的额头上。
    太子熟视无睹地问道:“听说李将军昨日给贵妃娘娘送了一架香榻,圣人和贵妃很是喜欢,不知圣人赏赐了李将军什么官职。”
    这种事情李嗣业无需避讳隐瞒,因为太子也给贵妃送了礼,李亨的表现与百官并无二致,只是皇帝不可能再给儿子升官。
    “授了高陵县子的爵位,加官为安西副都护。”
    “不错,”李亨并非由衷地恭贺道:“圣人已经有三年时间没有给人封爵了,他能破这个例,说明对你的礼物非常喜欢,也很喜欢你这个人。毕竟天下可授官田越来越少,八百亩的永业良田和五百户食邑也尤见可贵。”
    坐在旁边的李泌漫不经心低头饮茶,却突兀地开口道:“卡在四品至三品的这个关口上过不去了。”
    李嗣业突然抬头瞄了李泌一眼,这小狐狸准确地说出了他心中的隐忧,不过他并没有接话,避免陷入对方营造的话题之中。
    不过李泌并未停止,继续说话:“李将军功勋卓著,无论从战功来看,还是官职履历来看,都已经满足了入三品的条件,这次花大价钱送上了檀香榻,可还是距离三品有一步之遥。李将军难道没有剖析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亨看似不动声色地低头饮茶,目光却严密关注着李嗣业的表情。
    嗣业放下茶盏,身边婢女用汤勺为他填茶,他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我当然知道,紫袍不是那么好披的,升官虽是奖励也不仅仅是奖励,滥加封赏会破坏官场之间的平衡,圣人有意控制三品官的数量,也因为它的尊贵和职责之重。”
    “不,”李泌的语速加快,因为他绕的圈子太大,不加快语速加强语气,容易被李嗣业找到漏洞截断:“李将军心里很清楚,你是安西都护府一系的将官,安西军这个圈子限制着你。只要李林甫仍然遥领着安西的大都护,仍然身居右相之位,安西乃至整个西域就都是他的一亩三分地。”
    “圣人并非不愿意将你擢升至三品,无论是散官、职官、还是勋官他都可以做到。他只是不愿意打破右相对于安西都护府的规划安排。他不是你在与三品的门槛之间做选择,而是在你和右相之间做选择,除非你的圣眷能够超过李林甫,否则你很难绕过他去做碛西节度使。”
    “某些台阶,不是你送多少礼物就能达到的。或许你将来能靠着贵妃的眷顾登上某个台阶,但绝不会是安西节度使。”
    李泌的嘴很厉害,快速有效地击中了李嗣业的软肋,连太子都自觉地半低着头,把嘴角溢出的笑容藏匿起来,或许还会在心中暗暗称赞,我家小泌泌嘴皮子越来越利索了。
    李嗣业双手将茶碗端起,双手捧着一饮而尽,才点点头道:“茶不错,你说得很对。”
    他放下茶碗,眼睛毫无波澜望着太子和李泌:“右相不愿意让汉人做方镇节度使,是因为大唐官场的惯例,出将的归宿必然是入相。安禄山、夫蒙灵察等胡人只知武刀弄枪,不通文墨。圣人对文盲宰相的容忍的底线也就是弄獐、伏猎之流。所以这些胡人控疆镇守边地,李林甫才能高枕无忧。”
    李泌故作愤怒地抬手拍击案几:“太过分了!李林甫心胸狭窄,将私利置于社稷之上,作弄权术,打压人才。难道几年之后,大唐十节度使全都要换做胡人吗?”
    李泌这句算是神预言,等再过两年皇甫惟明和王忠嗣被李林甫拔除。十节度使将全部由胡人担任,安西北庭为高仙芝,河西为安思顺,陇右朔方为哥舒翰,河东平卢范阳为安禄山。虽然日后的叛乱不是民族矛盾,但李林甫的所作所为确实使节度使体制僵化,没有了入朝为相的台阶,皇帝只能不断地投喂官职和边镇权力,把安禄山养成了饕鬄。
    “李林甫专权,相互徇私勾结,使忠志之士报国无门。李将军,你若仍像以前那般事不关己,你也会如他们一般,被阻断在升迁的路途中。”
    这话说得有点耸人听闻,李嗣业也不是没有依仗,他背靠杨氏,只要再下点儿功夫,在别的地方成为节度使也不成问题。只不过他不愿意用这种生硬的方法上位,也不想完全得罪李林甫,在杨氏、李林甫、太子三股势力之间从容游走,在三个鸡蛋上面跳舞才是他要到达的理想状态,只有这样才能走得顺,走得远。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和我的目标之间挡着一座山,你的建议是先挖掉这座山。可我为什么要把有限的精力放在挖山上,我难道不能绕过去吗?也许等我到达目标后,再回过头来挖山,会事半功倍一些。”
    李泌凝视着他反问道:“石头堆成的山你当然能够绕过去,但人组成的山你过得去吗?李林甫在朝中结党如铜墙铁壁,你往哪儿绕?太子希望你将来能够主政碛西,而不是去别的地方,你的根基在安西。”
    从眼前出发,李嗣业不愿意加入太子的阵营,就算是暗中加入,也肯定不安全。由于李隆基对储君的提防,使得李亨面对李林甫的攻击时,仅有一点点的自保能力。他身边的人,韦坚、皇甫惟明、王忠嗣、连同他的太子妃韦氏他都保不住,投靠他就等于置身危险之中。
    但太子终究是要做皇帝的,李亨能够忍辱负重,熬过一次次危机。这是一支长远股,等将来他渡过危机势力已成时,再跑过去投靠,哪还能轮到他李嗣业站队。
    所以他眼下既不能拒绝太子,也要保证自己的安全,这个距离需要自己把握。
    他犹豫着说道:“我还在安西的阵营内,人微言轻,只怕还没有出力,就会被揪出来,成为他们攻击的目标,反而会牵连了太子殿下。”
    李泌翘起嘴角笑道:“这你不用担心,你同太子殿下的关系,同我们的关系,永远不会被公开,今天我们在景龙观的会面,将是最后一次。最近几年内,我将在太乙山的五台观竹舍清修,希望李将军能够多去拜会,如果你抽不出时间,也可以派出婢女与我的婢女妙止联络。”
    “妙止,婢女?”
    李泌身边的婢女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眉毛修长纤细,双眼温婉和煦,虽然很漂亮,但不及上次所见的婢女有灵性。
    李嗣业突然转身望向身边的女子。她也跪立而起,挺直腰肢叉手在胸前:“奴婢道柔拜见阿郎,当唯阿郎之命是从。”
    他吃惊地望向太子和李泌,而两人捧着茶碗微微点头,已经说明了一切。
    李嗣业顿觉自己接受不能:“那个,此事还需我考虑几天,我娘子这一关怕是过不去。况且我此来长安,身边只带了四名随从,身边突然出现一个来历不明的婢女,如何能不惹人怀疑?”
    (ps:感谢却只道初心不负飘红打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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