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讲完这番话,坐在台阶下方的党羽们下意识闭紧了嘴巴,都不知道该如何向右相献策了,不驳回圣人的意见,如何能够阻止李嗣业担任北庭节度使。
    御史中丞王鉷眨巴了一下眼睛,似乎想说话却在观望气氛,李林甫突然捕捉到了他的表情,伸手一指说道:“王鉷,你是不是有话想说,有话开口便是。”
    王鉷犹豫一瞬,站起来叉手说道:“右相,王鉷以为右相所担心的是他会不会将来入朝为相。”他偷悄悄地瞄了一眼李林甫的表情,发现他高昂着头进入冥想,脸上似乎没有芥蒂,说话口径和胆子逐渐开始放大:“任北庭节度使相对来说要比入朝为相容易得多,我们虽然不能阻挡他做什么北庭节度使,可是要想阻止他入朝,办法还是有很多的。何况圣人让他做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北庭节度使。据我猜测,他能够得到圣人的青睐,跟杨家脱不开关系。”
    李林甫闭目养神,突然又睁开眼睛:“继续讲。”
    “他能搭上贵妃娘娘的线,应该是先搭上了杨家姐妹的线,,也必然与那杨钊通过气。杨钊秉性如何,左相一眼便可清楚,此人眼界狭隘,往往着眼与小处,然而野心却大的很。这种人只适合自己升官发财,绝无拉拢同党的胸襟和气度。别看这李嗣业能够攀上杨家这条船,他但凡吃得胖一点,就能引来杨钊极度的反感嫉妒。所以属下建言,可任由他担当北庭节度使,然后利用杨钊来遏制此人,这样他也绝无入朝为相的机会。”
    王鉷说罢之后,众人皆抬头望向右相,李林甫嘴角流露出笑容,双手合掌赞道:“王鉷所言,深得我心,既然木已成舟,我们既过不问,但今后要利用杨钊对其明暗打压。”
    他紧接着发出笑声伸展双手:“不过我们也不必把此人放在心上,十节度使中还有仇章兼琼是汉人,王忠嗣如今更是以一人之力统领了四镇,他与太子关系亲密,才是眼下我头号的大敌。”
    王鉷继续叉手吹捧:“右相所言极是,王忠嗣与太子亲厚日后是他的优势,但现在却是他的短处,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是右相的对手。”
    李林甫意满志得,却依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最大的威胁最大的危机都来自于太子,即便是节度四镇的王忠嗣,也不能让他的心中产生畏惧。只有太子才会让他恐惧自己的未来。
    太子身份的优越性在于无论多少次斩掉他的羽翼,却仍然有无限再生的能力,他多次想拔除对方,然而人家却是皇帝的儿子。不管老皇帝如何忌惮儿子,只要他不犯大错,就能等着熬下来接替大位。
    而李林甫和他的团体却要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分化,他的结局注定悲凉,这是不可逆转的,等到他最虚弱的关头时,无论谁来推一把,都会使他走向覆灭。
    ……
    一名穿着青色花纹圆领袍的女子牵着马行走在街道上,她尽管做了许多中性的装扮,仍然容易被认出是女子,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那种被调教过的优雅和知性。
    女子进入平康坊,曲巷两侧的风尘气息扑面而来,坊间的河渠中有穿着襦裙的歌妓蹲坐着石块上,用木棒敲打丝织品进行清洗。
    她的目光冷淡地从这些女人的身上扫过,将余光留在眼底,牵着马转身拐进了一道曲巷中。她站在安西留后院的侧门前,抬起手轻轻地敲击着门板。
    开门的是一个头裹抹额的亲兵,看见娇艳女子站在门外,有些吃惊地说道:“娘子,这里是安西留后院,你到此来可是找人?”
    女子语气亲和却又疏冷地回答:“我是李嗣业将军的婢女,特地前来向他复命。”
    “既然如此,快请进。”
    如果来者是一个男子自称将军的仆人,这亲兵必定要折返回去问问,以防有人冒充闯入。但现在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这还有什么可值得怀疑的,谁能会把一个靓丽的娘子当做凶徒。
    兵卒主动接过马缰,道柔轻车熟路地往后院走去,亲兵燕小四连忙上前来说话:“道柔,听将军说你是到封地去了,还以为你半路掉了队呢?”
    道柔敷衍地点了点头,扭头问他:“阿郎呢?”
    “李将军在自己屋里看书呢。”
    她转身往后院的长房走去,站在李嗣业房屋的隔扇门外,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扇,里面很快有人应答:“进来。”
    道柔推开隔扇进入,又转身拉上了隔扇,弯下腰把翘头履脱下来,轻轻放在墙角。她的脚上套着洁白的足袋,步履如猫一般轻盈地来到盘膝坐着的李嗣业面前。
    她并拢膝盖跪坐在地上,双手夹在了双腿缝隙间,低头说道:“阿郎,道柔回来了。”
    李嗣业放下书册,将翻开的那两页放在地板上,揉了揉酸困的肩膀问她:“你可见到了李泌?”
    “奴婢不止见到了李泌先生,还见到了……”
    “太子?”
    李嗣业暗自心惊,今年李亨挫上加挫,折上加折,朋友被杀,大舅哥被杀,妻子也被迫离异。就算换做普通人,受到这样的打击也不一定能挺过去。太子会不会被仇恨冲昏头脑,冒失地出手将自己陷入死地。
    现在看来,太子显然没有丧失理智,而是躲在了终南山中,细细地舔舐心口上的鲜血。
    “你见到太子本人了?他看上去怎么样?有什么话要捎给我?”
    道柔抬起眼角偷看了一眼李嗣业,才放慢声调语气说道:“看上去很不好,我瞧见他都有白头发了,也不知道能否挺过去。”
    李嗣业点点头,又抬头问她:“太子殿下都跟你说了什么?”
    道柔听到这句话,眼角闪烁出一丝犹豫羞涩,点点头说:“他只说今明两年不要再去终南山找他,其他没有说什么。”
    李亨给他说的某些话,道柔自动吞进了肚子里,因为她还不知道该如何去接受这强加的人生。
    李嗣业点了点头,摆摆手说:“回到你自己房间去吧。”
    “喏。”
    道柔如同温顺小猫轻轻地踮起脚尖站立,挪着步子来到门口,拉开隔扇门,回头眼底带着柔情看了他了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道柔刚离开不久,高仙芝的亲兵来到门外大声开口道:“李将军,中丞让你赶紧收拾一下,与他一起进南内面圣。”
    李嗣业手撑着地板站起来,把书册扔到了地毯上,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绪却又乱了,煎熬了十多天的等待,总算是等到了结果。虽然他知道这件事稳如板上钉钉,但还是担心被人半途使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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