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在昏暗中的剪影让他印象深刻,对方的轮廓被灯火交映渲染得暗淡了,只能够看到一双仿佛收缩了瞳孔狡黠的双眼,厚实的胡须垂直胸前,这就是一个封建官僚的形象。
    “李中丞,让你久等了。”
    李嗣业快走两步,停步在两丈外俯身叉手:“卑职李嗣业拜见右相。”
    李林甫笑容满面走下来,连忙托着他的双手扶起:“李中丞,真是非常抱歉,圣人命我主持科考,为此只能殚精竭虑,以求不负皇恩,所以一直忙碌到夜间,结果怠慢了你,令我很是愧疚。”
    就是这种伪善的客套,让他心底寒意阵阵,这种人不说符合其身份的话,也就无法明白对方的真实心意,当面说话越是嘘寒问暖,转身后捅刀子也捅得最深。
    “这真是折杀嗣业了,右相您日理万机,还要忙到深夜脱出身来见我这个边陲将领,也因此耽误了您的时间,耗费了您的精力,是应该我感到愧疚才是。”
    李林甫呵呵一笑:“陇右道诸军中似李将军这般谦逊的人真是不多见了,我深感欣慰,快快请坐。”
    “多谢右相。”
    他跪坐在右下方的花边地毯上,双手扶着膝盖挺直了腰背。
    李林甫则退到屏风前面双腿盘膝而坐,抬手对他说道:“北庭都护府虽管辖天山以北,但主要活动区域在庭州伊州和西州境内,有瀚海、天山、伊吾三军。比起安西四镇的兵力分散,北庭兵力比较集中。你需要防范的是新兴的回纥与葛逻禄,所以加强骑兵装备和数量才是你的重中之重。”
    李嗣业衷心叉手感谢道:“多谢右相指点迷津,李嗣业受教了。”
    李林甫眯起眼睛看他,以为这也是一句客气话,他捻着胡须沉吟了一小会儿,才又开口说道:“北庭和安西之间要相互倚重,你与高仙芝之间也要相互支持,无论是从地缘位置上来讲,还是诸军之间的作用,我都希望你能够多认同高仙芝,要尽量地配合他,安西北庭俱为一体,才能够立与不败之地。”
    这番话看似是指导教训,但从李林甫的嘴里说出来的温和口气,听起来更像是商量。
    李林甫从榻上站起来,迈步走下去,站在了那团葱郁的花盆前。夜里嫩绿的枝条仿佛能喷吐出薄雾,重叠的叶子挡住了他的身体,使其在阴暗中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请你去看一个东西。”
    李嗣业愣了一下,将信将疑地站起,挪步跟在了他身后,他们穿过狭长内堂那浓郁的枝叶间,尽头处是向上的楼梯。李林甫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身摸索着走了上去。
    楼上同样灯火通明,窗扇和门扇洞开,寒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李林甫站立不动哆嗦了一下身体,继续环绕着楼梯向上。
    三楼已经缩小得像一间阁楼,四周的围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两人从房间里走出,靠在栏杆前俯瞰平康坊的夜景。
    相府所毗邻的是平康坊中最为高档奢华的北曲,坊中名妓们就活跃在这一区域内,夜间树木掩映下的隔扇房内外灯火阑珊,有女子娇笑的声音从中传出。焦躁的人们如同熙熙攘攘的蝼蚁,酒醉的达官贵人脚步凌乱,挥动手臂搂着怀中的娇弱女子,才子站在门廊中吟诗作对,虽然口吐锦绣,但眼中完全没有锦绣,只有按耐不住的惊喜和欲念,以至于他们吟出的东西刚出口就变了味道。
    他所记得的所有影视剧中,霸道总裁都必须有一间居高临下俯视人间的办公室,可能这个习惯从古人这里就有了。站在空间的制高点与权力的制高点拥有相同的错觉,误以为目光所及之处,脚下的人都比他低等且无能,所以他谈论起这些人的口气中,也带着一种点评废物的优越感。
    “看见这些人了吗?李中丞,他们是大唐现在的官吏和未来的官吏,这些生来桀骜的文人们,以为学了两句酸诗臭词就可以指点江山。他们懂什么,这些人什么都不懂,只会从故纸堆中扣字眼。他们一个个饱含欲望,口中道德文章宣泄出口,最终的目的却不是治理江山,而是惦念着青楼中最妩媚的女子,解去她们的罗裙以获得自己的满足。”
    李林甫得意而又执拗地笑道:“我住在这平康坊中,每日站在这里,都能看到这些欲望丰富的人,他们心底的执念,他们心底的龌鹾,没有一张脸能够欺骗我。所以我有资格轻视他们,既然都是庸俗之人,装得什么高雅?既然所有人都生来庸俗,也生来被欲望所驱动,就算那些自称无欲无求的人,也都是装出来的,李中丞,你同意我的这种说法吗?”
    “没错,每个人都有欲望。”李嗣业顺着他的话附和道。
    “那么,你的欲望呢?李中丞,我自认为能够看清楚每个人的欲望,为什么看不见你的?难不成你也装作无欲无求,隐藏得连我都无法发觉?”
    李嗣业突然感觉自己的后脑壳发凉,竟然没有防备到,落进了李林甫事先挖好的坑中,竟然还是这种低端到类似于真心话大冒险的坑。
    他刻意地控制脸上的表情,露出紧抿着嘴唇的笑容:“是么,说到底我的欲望也很简单,不过是些喜欢娇艳美人的色欲,喜欢功成名就的名利欲,是不是这些欲望显得太过直白,反而让你无从察觉。”
    “美人和名利,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你想要什么样的名利。”
    “娇艳如花的女人,封侯封公的名利。”
    李嗣业回答得很快,认为这样李林甫就会相信他的话。
    李林甫扭过头来盯着他的眼,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也可能是这样吧。”
    说完这位右相站在冷风中对着夜空打了三个喷嚏,家中的管事连忙噔噔噔踩着楼梯跑上来,手臂上搭着一条狐皮制成的大氅,连忙给李林甫披在了肩头上。
    “阿郎,这上面风寒露重,还是回去吧。”
    李林甫点了点头,他们沿着楼梯重新来到了内堂,温暖的气流重新扑面而来。头顶密集的灯盏下,灌木的枝叶在生长,右相下意识地停留下来,发现一两片生病的叶子,掰下来埋入花盆的土中。
    李嗣业突然发现,右相所栽种的植物中,没有一种是花卉,即使有花存在,花朵也不是用来欣赏的主体。他所欣赏的,反而是那种蓬勃的绿叶,可以无限生长,春夏秋冬四季绝不凋零。
    他感觉应该是告辞离开的时候了,便朝李林甫叉手说道:“叨扰了右相这么久,实在是于心不忍,卑职就先告退了,右相早些歇息吧。”
    李林甫冷淡地点了点头:“我叫管事送送你。”
    这才是李林甫真实的态度和情绪,刚开始见面的那些好听的话可不只是客套,而是另外一种冷漠的拒绝,这一点他还是能够区分得出来。
    从这一次的接触看来,李林甫应该是接受自己了,送礼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不然他就会用那种虚伪的笑容一直应付到会面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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