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载和箫华的上身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下身骑在马背上,马缰被前方的骑卒用长绳子拽着,随着路颠簸摇摇晃晃。
    经过这一路搭档之后,两人之间隔阂加深,相互之间鄙视挤兑。现在仿佛都卸下了重担,靠着斗嘴来打发时间。
    “箫郎中,你没有想到吧?入河西查案之初一路风风光光,有人迎来送往,有人重金美女相酬,你慨然不受。现在沦落成了阶下囚,还有什么想说的?”
    箫华蔑视了他一眼,哼道:“你不也一样被捆住了吗?”
    “哈,我不一样,我有功于杨相,进入长安误自然会解开,加官进爵自不待言。”
    “似你这等卑劣小人,只知谋取自己的前途,不以社稷为念,我羞于与你为伍。”
    元载呵呵笑道:“我看你是过于天真,整天想着匡扶社稷,社稷离了你就不行了?朝中的衮衮诸公都没有你的眼光和能耐?李嗣业在河西经营商路,别人不出头,为何你偏偏要出这个头?”
    箫华闭上眼睛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大唐尽是你们这些目光短浅之人,社稷岂能不危?我们此番入河西,你都看到了什么?我看到的是河西气象非同寻常,此地本来就富庶,如今又有西域商会大开财路。三镇节度使李嗣业手握重兵,安西、北庭、河西各军兵力虽不及河东幽燕,但精锐战力远胜安禄山。如今李嗣业尽占西域万里之地,又不断寻找借口扩充兵员,祁连山下有千里牧场,天山伊犁河畔万里绿茵,占据两大养马地,又有商路财源。退可据乌鞘岭自立以绝中原,进则渡黄河过函谷而取关中。李嗣业若野心勃勃则天下危矣。”
    元载摇头道:“不然,河西虽强,但人丁稀少,不足以成王道。朝中有人说幽州安禄山兵强马壮,欲行谋反,你不怀疑他反而怀疑李嗣业?这是为何?”
    “幽燕之强,可以祸乱中原,但陇右若生变,则神州倾覆,九鼎轮换。李嗣业未坐镇之前,河西、安西、北庭最大的短板是粮仓贮备不足。而如今安西财货充足,可向中原采买粮食以充仓禀,也可鼓励屯田奖励耕战。藩镇之主能以私财赏赐麾下,长此以往,河西将士只知有节度使,哪里知朝廷圣人?”
    箫郎中说完这番话,从马背上转过身遥望身后,绳索勒着他身体转圜不足,只能硬硬地扭动脖子。
    乌鞘岭苍茫起伏勾勒了晴空,峰峦如聚,白云压顶流动,宛若白驹过隙时空流逝。
    ……
    天宝十三载六月,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上疏弹劾李嗣业独霸西域商路聚财谋私。唐玄宗下旨命李嗣业入京,欲调和调和西北藩镇与幽燕辽东藩镇之间的矛盾。
    李嗣业身骑白马,身边只带两名随从入长安,他们渡过渭河来到长安城金光门下。
    他身披绛红色披风,穿紫色缺胯袍,头戴黑纱幞头,幞头上叉着银色簪子,岁月消磨使他正式迈入了中年,两鬓已现沧桑之色,昨日种种还在眼前仿佛做梦一般。
    他抬起马鞭指着金光门城头上的飞檐斗拱,回头问身后的燕小四:“小四,你是第几次跟我来长安了。”
    燕小四抬起手臂叉手道:“禀大夫,我跟你来长安七次了。”
    “七次啊。”李嗣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也是,想不到岁月匆匆,半生就这样过完了。”
    “我觉得……”燕小四欲言又止,李嗣业看了他一眼问:“怎么了?有什么话就说。”
    “卑职觉得此番来长安不太安全,大夫身边只带我和道柔,万一出现什么意外,卑职怕是难以护佑大夫周全。”
    李嗣业笑着给他宽心:“不用担忧,今日我入长安,既无惊,也无险。走吧,入城门。”
    此刻正是清晨时分,金光门街道上来往人群熙熙攘攘,百姓商贩们一看到李嗣业身上的装束,纷纷退让到旁边躲避。
    李嗣业没有先回到广福坊的西凉王府邸,而是先去了范阳进奏院,曹安定和米查干就守在门口迎接。见到李嗣业骑马前来后,连忙单膝跪地。
    李嗣业翻身下马将两人扶了起来,挥挥手说道:“我们进去再说。”
    几人进入留后院后堂,李嗣业在主位上坐下,两人依次上前来向他汇报最近长安城中的动向和安禄山的情况。总体来说情势很好,和李嗣业预先估计的差不多。
    这时一名院中文书溜着门边进入堂中,在曹安定身边耳语了两句,他点点头来到李嗣业身边,低声说道:“有客人在右厢房中等着见你。”
    “好,我这就过去。”
    他来到后院的右厢房,在门板上轻轻敲了敲,里面有人拉开了隔扇,却是中书舍人窦华面容严肃地站在门后叉起双手,与平时伺候右相时的赔笑献媚完全不同,仿佛换了一副面孔。
    “窦华见过李大夫。”
    李嗣业揽着他的肩膀笑道:“你我之间何需那么多的虚礼,来,快坐。”
    两人在一条毛毡上盘膝坐下,李嗣业问他:“杨相近来如何?”
    窦华苦笑着点了点头:“确实是消停了许多。李大夫你来信教我说的那些话,献的那些策,我都按照原话复述了出去,现在看起来效果不错。只是在下心中有些疑虑,大夫您为何要令杨国忠被动把矛盾转移至你和安禄山之间?实际上来讲,安禄山与杨国忠之间争斗,才最符合你的利益。“
    “符合的不一定就是最好的。“李嗣业眯着眼沉声说道:“安禄山素来有谋反之心,杨国忠在朝中代表了圣人,他又不知轻重进退,若是与安禄山矛盾加深激化,会导致安禄山提前行险谋逆。若是我与安禄山之间有矛盾,长安朝中还可以作为调和缓冲,若朝中和安禄山有矛盾,还能有谁来缓冲?这也是圣人的期望和策略,嗣业岂能盖以小私而毁大义。”
    “好一个不以小私而毁大义。”窦华敬佩地上前,叉手说道:“与你相比,杨国忠何其狭隘偏私,每日想的都是丞相的自我威严,岂不知他越是自私短视,安禄山越是看不起他。昔日右相李林甫在时,虽然大兴冤狱排除异己,但目光往往着远于大处,能够轻松震慑各地节度使。“
    “说得及是,还望窦舍人在杨国忠身边,能够多多规劝与他。”
    “只怕此人自恃权重,不肯听我言,唉,大夫你保重,窦华不能久留,改日再会。”
    李嗣业与他一起跨出门廊,目送着他快步走向进奏院的后门。曹安定又来到他的身旁,等待他下达新的命令。
    “明日先去开化坊杨国忠府,等后日再更衣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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