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源微微一笑,他确实是喜欢仇报百倍,也喜欢迁怒敌人,可是这个迁怒也是有范围的,不是连三族九族都要牵涉进去的。林钧在血缘上倒算是林海的亲戚,可实际上这两人一没见过面,二也没任何感情,林钧和他爹林沂甚至都不在林家的族谱之上,说他是林海的亲戚就有点太牵强了。而且此人才学出众,又识时务,虽然不知其人品性情如何,倒也是个可用之人。
    江源很清楚自己的长处和短处。他上一世经历丰富,当过兵,从过商,网络刷过贴,贴吧骂过娘,喜欢看书也喜欢看电视上的科教频道和纪录片,所以论起耍嘴皮子来说整个大靖朝他当世第一,没人能赶得上。他的性格擅长谋人,擅长领兵,却不擅长谋事。也就是说他带兵的水平很好,打仗的技术也不错,很擅长算计别人,给对方设圈套,拖敌人下水,不过论起踏踏实实地为政一方他就不那么擅长了。
    确实,无论水利、农耕、管理、监控、科学技术、历史发展,包括所有的政事他都懂得一点,可是只有那么一点,再多就不行了也不知道怎么做了。的确,他来自于信息科技发达的后世,所谓站的高看的远,他知道怎么才能将这个朝代发展好,什么样的路线才能建设起强大的国家,可是这些注定了他只能是做规划的那一个人,成不了办实事的那一个人。
    天文学家能看清天上的每一颗星星,可是却掉进了地上的坑里,因为他只顾着抬头看星辰,忘了看脚下的路。江源自然能够高瞻远瞩,仰望星辰,可是脚踏实地踏实办事却让他为难。军队方面没有问题,可是一个强大的国家不是只有军队强大就可以的,还需要为政安民之人治理天下。工部尚书方越确实是技术方面的专家,可他只有这一方面的才华,不是个全才、通才。不客气的说,司徒晟手底下的人水平最全面的就是他江源自己了,可是他也不够全面,也需要一位全才的副手来辅助他。
    江源上一世不喜欢看外国的名著,没读过几本,不过狄更斯的《双城记》他却看过,而且有一段话记忆深刻。
    【时之圣者也,时之凶者也。此亦蒙昧世,此亦智慧世。此亦光明时节,此亦黯淡时节。此亦笃信之年,此亦大惑之年。此亦多丽之阳春,此亦绝念之穷冬。人或万物具备,人或一事无成。我辈其青云直上,我辈其黄泉永坠。当时有识之士咸谓人间善恶或臻至极,亦必事有所本,势无可绾。但居之习之可也。】
    魏易的翻译字字珠玑,一字而不可改,如今的大靖朝就是如此。
    这个年代实在是太好了,好的让人难以错过,不舍错过,这是个太平的年景,却又处于乱世之中,建功立业就在此时,成就功勋便在此刻。若是没有把握住这么好的年代,以后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所以江源比所有人都迫切的想要找到那个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助手,他不知道林钧是不是这个人,可是在他内心深处却希望林钧就是这个人!
    江源微微一笑,将那本《五策》收入衣袖走出了外书房向后院方向走去,呵呵,至于这林钧要不要用,要怎么用,可不是一本书就能说服自己的。且让他好好查验一番再说吧……
    江源这一“再说”,就“再说”出去一个月,林钧倒是很沉得住气,其实他沉不住气也没用,不投奔太子司徒晟难道让他去投奔作死的顺王吗?就凭二月那场宴会上顺王那肤浅的举动就知道他没有成大事的命,投他和找死没有什么区别。至于通过太子的其他部下投献,这条道路明显也走不通。江源不愿意用他,难道别人就想用他了?林海这个亲戚可是还有一门曾经脚踩两只船的岳家贾家呢,投奔了勇王又和廉王有勾结,偏偏这两人都犯下谋逆的大罪,有这么个亲戚在,谁又敢用他?江源江清远或者有这等气魄,可是别人呢?怕是不把他的书当木柴烧了就算心胸广阔了。所以他必须沉住气继续等待,也只能沉住气继续等待了。
    一个人若是只有一条路可走,没得选择,也就能够心平气和下来了,林钧就是这样一种情况。他每日老实去翰林院点卯,老实完成自己的工作,回到家孝敬父亲,看书写文,平静的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之人,就好像那般远大的抱负不是他的一样。
    时间漫长,可林钧并不觉的长,江源也不觉的。用别人他不放心,他特意派了清涟去了趟苏州调查林沂和林钧过去的情况,又让李达亲自去查这两人的心性以及有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牵扯阻碍。这一个多月既是调查的时间,又是考察的时间。无论调查的最终结果如何,若是林钧的心性不足,太过急躁,那他也不能被大用,必须经历磨练才行,好在无论是调查的结果还是考察的结果都让江源非常满意,所以他决定出第一个考题。
    等待许久的林钧终于收到了江源的信笺,上面题写着对他考验的项目。纸上谈兵要不得,所以江源需要看看他实际的才能。题目并不算困难,问的是城外京畿大营十数万人马,每人每日需要三两肉一两油,换算起来就需要三万斤肉食一万斤油,问的是如果林钧是京畿大营的采购官员,如何才能买到这些物品保证军队每日的供给。
    这题目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完全是开放式的,也没要求金钱的数量,也没要求具体的方法,只要求最终的结果,可是这样完全开放的题目却更加困难。没有要求就是最大的要求,若想要符合江源的心意就需要最方便的方式,最省钱的方法,而且不能亏待营中的军士,更不能以次充好,滥竽充数。这需要仔细思考,认真考察,最后才能设定合理的方法策略。
    林钧知道这只是考验他能力的第一题而已,第一题做完还有第二题第三题……可若是连第一题都不能回答的让江源满意就说明他的才能不过如此,那么他也就没有什么未来可言了。
    江源等待了三日就得到了回信。打开信封,展开一看,里面是一份详尽的规划,与其说是方法倒不如说是采购的制度,若是按照这份详尽的制度来做,几年甚至是几十年都未必会出现问题。虽然未必是最省钱的,最简单的,但却是最适合的,波动最小的。这道题目——通过!
    冠英侯爷随手就写下了第二道题目命人给林钧送去,这次是道农学水利的问题,四天之后林钧又交回答案,一看就知道经过了深思熟虑甚至进行过调查分析,依旧没有什么问题,相当具有可行性。
    第三题,第四题……江源的问题包罗万象,提出过税收、管理、策划、农业、民治、水利等等的问题,林钧却都能一一应答,甚至对答如流,每一次都另辟蹊径,里面的一些想法让人拍案叫绝。最后,江源写下了一道问题,封在了信封之中命人交给了林钧,等待他最终的答案。
    已经成为书房管事的冠英侯心腹清涟亲自跑了这一趟,将密封的信笺交给了林钧,他很清楚自家侯爷对于这位林大人的器重,这位从七品的林大人虽然住的地方相当破旧,衣着也很平常,但就凭江侯爷如此重视他就能知道他将来必定不会平凡。
    送走了清涟,林钧急忙回到房中小心地拆开了信封,里面的信笺之上写着这样一段话,“源昔日常闻之,夏桀商纣有荒乱之疾,秦主燕帝有昏聩之厄,故社稷常倾颓,天下曾疲敝,宗庙不保而四海存危,山峦崩塌而日月失辉。时至今日,三代承平,泽被后世,理应居高而念下,处安而思危,故以史为镜,请试述存亡之道,兴衰之理。”
    这道题考的完全不是真正的政事,与前面的题目截然不同,风格转化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就是淡定如林钧也被弄得一怔,出题的风格差这么多,这是怎么回事?
    想了想他又平静了下来,知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题目还不是一样要答的,他仔细思考起来,在想如何作答才能让江源满意。
    江源出这这么道题是有道理的,既然政事已经问的差不多了,那么就要考察一下对方对政治的敏感度了。江源这道题完全就是随便侃大山的一道题,怎么说都行,完全适合嘴炮党随便来,可细细一品就知道此题是个天大的陷阱,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摔个粉身碎骨,就不知道林钧能不能悟透了。
    这道题若是上来就谴责桀纣等的过错甚至说为了以史为鉴当今皇帝应该如何如何才能避免出错,那就大错特错了,如果林钧他真敢这么写,那他就是有天大的才能也注定了就是个谋士师爷的命,这辈子也没办法青云直上位极人臣了。当然,就算林钧这么写了江源也还是会推荐他的,不过只会把他当成谋士来举荐,他这辈子能混到什么地步就要看他自己的命了。
    这道题的正确答案是桀纣有错但皇帝没有错,皇帝怎么能错了呢?
    现在这是什么时候啊?是古代!是靖朝!敢说当今皇帝做错了你丫还要不要脑袋了!这都什么政治敏感度啊?
    上一世的西汉有个叫辕固生的家伙,与人辩论“汤武非受命”这个论题,也就是商汤讨伐夏桀,武王讨伐商纣,以臣伐君是对的还是错的。这位辕固生是个直肠子,上来就说桀纣荒乱,天下之心归于汤武,所以汤武宰了桀纣是天命所归的。和他辩论的人说道,上下有分,桀纣虽然无道,可他们是君主,汤武虽然圣贤,可他们是臣子,君主无道,臣子不劝告进谏而是直接把他们给宰了,这能对吗?你丫的忠心和仁义呢?辕固生不服气,到了窦太后面前还嚷嚷他那套,差点没让窦太后把他给宰了,可想而知死脑筋是怎么倒霉的,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都没学会,活该他这一辈子都没混进中央政权。
    就算皇帝真的做错了,你心里怎么想都没关系,就是不能说出来更不能写出来。自古以来直言进谏的基本都被咔嚓了,活下来的魏征难道有好结果吗?还不是连碑都被推到了。学了这么多年都没点亮“讽谏”这个技能的家伙在古代的官场根本就活不下来。在这个腹诽都可以定罪的年代,犯下这种大错的人绝对不是当官的命,还不如回家种地实在呢。连这种事都参悟不透,就算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休想在官场之中存活下去,就算皇帝再怎么明君,再怎么宽宏大量,光是同僚的倾轧就够弄死他了。
    这道题考的不是林钧有没有当官的才华,而是考他有没有当官之人应有的思想。不够狡猾的直肠子就可以洗洗睡了,这种人就算当了高官也是个作死的命,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幕后献出才华算了。至于聪明人……当然可以得到最大的奖赏。
    ☆、第四十八章 冠英侯举荐贤能士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三日之后,江源终于收到了林钧的答案。
    不得不说林钧的文笔也就那么回事了,也难怪这人才能如此出众还考了两次才考中,考中科举的名次差点没落到倒数,完全就是因为他的写作水平在拖后腿,整个一篇文章单就文学层次来说只能算勉勉强强,不过内容上却独具匠心,颇为有趣。
    林钧果然没有上当受骗,他先是阐述了一下桀纣秦二世燕二世的暴/政,再对比了一下靖朝三代皇帝的德政,大夸特夸了一下我朝皇帝果断功盖三皇,德比五帝,只有最强,没有更强。直接略过数百字拍马屁的话,这位林钧猛地话锋一转,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强国之道,在于明法,善赏奸罚,可得永年。”总结起来他的文章就是一句话,要依法治国,以制度定天下。
    先明确法律制度,然后公告天下使得妇孺皆知,最后严格依照所立的法度来管理,违反法律的一定要惩处,遵守法律的则须奖励,之后每一朝要不停的完善法律,做到时移而法变,那么一个国家几百年都不会混乱到出现大的问题。至于几百年后的事,林钧言道:“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也就是说圣人来治理国家,只要能使这个国家昌盛,就不必非得沿用旧时的法律,只要有利于人民,就不必一定遵循旧的礼法。穷则思变,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候也没必要遵从旧制,只要有利于国家的就应该做,只要有利于人民的就需要改变,这就是他的观点。
    虽然林钧在文章之中没有提出具体的法律和制度,可谓是点到为止,不过江源认为他写到这里就可以了,他要是真的有本事自己完成一整套法律体系那就不是人才是妖孽了。写到这个地步已经足以阐明他的具体想法,之后如何实践就需要当权者的配合了。不得不说林钧想法很好,外法内儒,宽严相济,而且足够聪明,一点儿把柄都没有漏出来,很好很好,是个聪明人。
    江源简单收拾了一下,将那本《五策》和这段时间以来他提出的问题和林钧上交的答案统统打包在一起,亲自送进宫交给了司徒晟。司徒晟已经习惯了每隔一段时间江源就会向他举荐人才,顺手就拿起那一叠写满答案的信笺看了起来,只看了一眼他就提起了精神,连着看完那十几份答卷,司徒晟直接抢过那本《五策》翻看了起来,双眼放光,时不时拍案叫绝。
    “妙啊妙啊,清远,你从什么地方找到此人的?这人真乃奇才啊!”司徒晟翻看了一下作者的姓名,“哦,这个林钧确实是有大才之人啊,孤定要重用此人。”
    江源将林钧的身世和他投献之事简短地禀报了一番,这才说道:“此人乃是路野遗贤,内藏锦绣,不过想法虽然很好,会不会应用到现实就不得而知了。臣也只是测了测他的心意而已,至于他会不会做事就要殿下来测试了。”
    司徒晟明白江源的想法,能人也是有不同种类的,有的人会说而不会做,有的人能做却不会想,会说会做会想的人到底还是少数中的少数。这个林钧想法是有了,说也说得不错,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运用于实践,毕竟思想家和实干家是两回事,思想家是够高瞻远瞩了,可是要落实到实际上,能不能更好的协调同僚之间的关系,能不能稳妥的办好计划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只会想的人倒是一个谋臣的好人选,可是司徒晟手下真正缺少的不是谋臣而是会想又会做的综合性人才,这样的人才能像江源一样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司徒晟想了想,说道:“那就先让他去户部任个员外郎吧,让他将吏、户、工、刑四个部门各做上半年,若是他做得好那就可以大用了。”
    六部里面兵部的事情太过专业,不是一般人想接手就能接手的,从此人的《军策》上就可以看出来他只擅长募兵和管理,对于领兵的事宜完全是个外行,所以兵部就不用去了。礼部的做法完全是按章办事,只要按照章程去做就不会出错,不能夸大也不能缩减,没什么能够施展才华的地方,到那里无非是熬资历熬年限拼出身,也没必要让他到那里耽误时间。至于其余的四部则掌握着全国绝大部分的具体工作,能在这四部做好差事就说明此人在实干方面没有问题,就是立刻派他往地方任职也不会犯下过错。而且四部轮转也可以培养他的综合能力,这人毕竟年轻,没有接触过具体的工作,到四部锻炼一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如此这般,林钧未来两年的行程就算定下来了,监国太子司徒晟一纸调命就让他从一个从七品的翰林院检讨变成了从五品的户部员外郎,且不提对于官职的提升,就凭把他调到太子殿下曾经直接掌管的户部这一点,就能看出太子殿下对他的器重和对他的期望。他这是时来运转了吗?
    即使冷静如林钧也不由在破旧的房屋中怔住了。而今的靖朝最讲究的就是“大复仇”的报复思想,无论儒法道墨哪个流派都是主张复仇观念的,所谓“十世之仇犹可报也”就是这个道理。而且这个年头的人最喜欢迁怒连坐,就连仁慈的帝王都喜欢搞个夷三族诛九族什么的,在这样一种大复仇的潮流之中,江源竟然肯轻飘飘的放过了他,还将他举荐给了太子殿下,亲手替他搭建了登天之梯,这……这……
    虽然《吕氏春秋》里祁黄羊说过“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的话,但是这么多年以来“不避亲”的比比皆是,“不避仇”的则一个都没有,江源的气度之宏大还在他的想象之上啊。林钧思前想后,最终找到了父亲林沂,劝告他彻底断了和林海甚至林氏一族的联系。反正相互的联系也少,干脆直接断了算了,既然他们从没受到过林家的帮助,那么也没必要因为无谓的血统受到林家的连累。江源是一定会收拾林海的,他们家已经受了江源的恩德就没必要再搀和进漩涡之中。
    林沂明明是林家子,却是在林家老宅做仆佣的工作才能换来食物养活自己的,林家对他们的恩德不过就是生身,那么继承这个姓氏并将它继续传袭下去就已经还上恩德了,难道还要他们一家也和林家一样毁于一旦吗?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林海闹出来的事比他爷爷养士的那件要大多了,这可不是贬官罚奉甚至抄家论罪就能够了事的。若不是老皇帝和司徒晟手边真的没有合适的人选能接替这个顶蜡的位置,林海早就要被定罪论处了。林家这潭水太深了,一只脚踏进去就没命了,还是躲远点好,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春风已过,初夏来临。司徒晟接到了江南船厂楼船试造成功的消息很受鼓舞,江源也觉得太子殿下推动的海船研造对未来海疆的控制以及开拓海上丝绸之路都有很大的意义,哪怕只是初步的成功也是可喜可贺的。林钧前脚刚踏进户部,还没等坐稳,扬州就给京中的荣国府报上丧事了——林家太太荣国府中的四姑娘贾敏……没了!
    贾敏这些年身体就一直不怎么好。得到父亲贾代善死讯的时候她正怀着孩子,差点因此见红,只得靠安胎药强行保住了胎儿。之后她先是作为高龄产妇诞下了林黛玉,后来又再次怀孕产下了一个男孩,高龄产妇本来就是很大的问题,就算放在现代也容易引发妊高症等等的疾病,在古代就更是无解了。两次妊娠虽然隔着几年,可也将她的身体彻底搞垮了。
    贾母卖祭田的事从京城传到了江南,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女,这件事将她的名誉也彻底毁了,自己千辛万苦诞下的儿子也夭折了,这连续的打击怎能不让她痛彻心扉,果然便一病不起了。
    这还不算什么,可去岁冬至的那场捅破天的谋逆之事,先是让她娘家陷入了混乱,再是丈夫林海也被牵扯了进去,贾、林两家都险些被逼入绝境,一边是夫家,一边是娘家,两边都卷入抄家灭族的不赦之罪,怎能不让她心焦?
    好不容易花了无数白银保住了林家,本就柔弱的身体这回彻底支撑不住了,一下子栽倒就再没能爬起来,半年的重病过去也就香消玉殒了,比起原著里还早上几个月。
    贾敏重病卧床的时候,贾家还在想着怎么弄死贾元春好洗脱谋逆的罪名呢,不过是去了两封信问候了一下病情而已。待到贾元春的事情完了,贾政又被推到了勋贵世家大战的风口浪尖之上,整个荣国府都受到了牵扯,正在和世家死拼呢,也没有留意贾敏的病情。接着贾赦又闹着要和贾政分家,好不容易家也分了,事态平息一些了,贾母也就忙得忘了贾敏的事了。谁知就在这时收到了女儿的死讯?!
    贾母这段日子过得可不怎么好,她一直“疼爱万分”的小儿子被贾赦赶到了梨香院去住,每日里想要拜见母亲还得出入大门很是不便。管家的人也从王夫人变成了大房的孙媳妇王熙凤,虽说两人都是姓王,王熙凤性情爽利,会说话会逗趣,可她毕竟是大房的人。这王熙凤眼睛很尖,最是能看清楚该依附谁,二房当家的时候每日跟着王夫人忙前忙后,现在大房当家了又直接去向贾赦和邢氏献殷勤,十分心思里也就只有一分放在她这个老太太的身上,怎能不让她倍感失落?
    拜世家的弹章所赐,荣国府的骄奢也成了一个天大的罪过。贾母原本吃饭讲究很多,豆腐要用火腿来配,出锅的时候又要弃去火腿只吃豆腐,一盘茄子也要用上十几只鸡,炖碗羹汤更要使上几十条鱼的鱼脑。她是庶女出身,在娘家的时候难免处处不顺心,嫁人之后还要服侍公婆难以自主,待到把公婆熬死了,丈夫也亡故了,可不就轮到她这个老太太好好享受享受了。就她一人,每日里就得吃下去几十两白银,哪里懂得节俭两个字怎么写?
    想那《射雕英雄传》里郭靖初见黄蓉,黄蓉故意整他连点了几十盘菜,又做了两遍,用了数十只鸡鸭,也不过耗费十九两七钱四分,这么多银钱普通人家够花好几个月了,却还不足贾母一天的吃食。现在奢侈也算是罪,贾母的待遇立刻直线下降,她还不敢喊贾赦他们不孝,国法和孝道哪一个更重要,难道她要犯国法拖累儿子下水吗?她的名声已经够不好听的了,再闹下去丢脸的是贾赦还是她啊?
    这时候贾母算是看清楚了,以现在贾政的危机来说他这辈子也就只能如此了,别说贾赦还有个儿子贾琏,就算贾赦贾琏都死光了也轮不到贾政来袭爵。她要真把贾赦给闹得丢了爵位,那他们荣国府一支就算是了结了,无论皇帝还是太子都绝不可能留着贾家的爵位的。到时候贾政失了靠山还不得丢官发配?若是两个儿子都完了,她这个老太君也就当不了了,荣华富贵也就没有了。所以贾母一句话也不敢乱说,待遇下降也只能硬挺着。她倒还很委屈的样子,现在每顿饭还不是鸡鸭鱼肉轮番上阵,就这样还有脸说自己日子过得惨淡?
    不管怎么说,贾敏死了总得派人去奔丧,他们贾家过去是半点不讲礼法的,可今时不同往日了,状告贾政的一条就是他不守礼法竟敢孝期生子,他们整个贾氏一族更是被世家们盯得死紧,这个时候再做什么有违礼法的事情,奏折还不得雪片一样铺满龙书案?
    老实许多的荣国府上上下下服服帖帖地守起了九个月的大功来,一丝一毫都不敢懈怠,贾赦贾政王氏邢氏包括贾琏他们这一辈老老实实穿着大功的服饰,家里的红灯笼也都换成了白的,鲜亮的颜色也赶紧撤了,鸡鸭鱼肉就更不敢有了,就怕被御史们一个风闻奏事捅到皇帝那里,让他们全家跟着吃挂落。
    奔丧的差事贾赦贾琏父子两个自告奋勇的领下了,现如今整个京城都在盯着荣国府,这样的氛围里谁在谁知道,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就是有个苍蝇大的毛病都能被说成大象的大小,离开京城正好能躲过这许多的视线,不走才是傻子呢。
    两人包袱款款的下江南了,只留下贾政一个人在京里面苦忍。皇帝倒是没给他定罪,他也还是在员外郎的位置上坐得好好的,可是现在他只要出门迎来的就是各种鄙视的眼神,到了衙门更是连个最卑下的小吏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上司除了训斥就不会和他说别的,其他同僚看他和看鬼一样。走在街上就是个举人都没捞到的读书人也敢对他吐口水,就是马车都阻拦不住周围厌恶的目光。他干脆称病蹲在了梨香院里,每日只和清客们谈论诗词,就好像外面的事情都不存在了,自己麻醉自己沉迷在清客们虚伪的称赞声中难以自拔。
    王夫人的日子也不好过,自从分了家搬到了梨香院中,她再也没有收到过那些勋贵太太们的请帖。原来人家当她是国公府里的掌权太太,而现在则成了从五品小官的夫人,哪还有人高看她一眼?若是贾政肯争气也就罢了,但那贾政就是个窝囊废,在家里面倒是个大爷脾气,冲谁都敢叱骂,可到了外面却什么本事都没有,他自己都在受人取笑哪里管得了王夫人的处境?这下王夫人也不愿意出门了,她总觉得别人看到她的时候心里都在笑话她,堂堂的当家夫人沦落到全家连着仆人挤在一个小院子里,这等失落感有谁能够明白?
    贾珠的身体不好,一年里恨不能有十个月躺在床上,李纨光是照顾他和儿子贾兰都忙不过来,哪里有时间关照公婆的心情。
    因为孝期生子这条罪状,贾政很是迁怒赵姨娘母子,在他眼中他自己是最守礼的,那么错的一定是勾着他的赵姨娘。一怒之下他就把赵姨娘母子赶到了郊外他名下的田庄里,根本懒得管他们是死是活过得如何。至于探春……王夫人现在连当家夫人都不是了,哪还有心情用她来彰显自己的仁慈,只是丢到一边不去管,让这小女孩过得比仆人都不如。贾政因为赵姨娘的缘故也在迁怒她,看见了就和没看见似的,于是整个院子的仆从都不把她当回事,屋子里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下人们分了,还任由她三餐不继,不过是挣扎求存罢了。
    如今的荣国府,死气沉沉,就好像寿命快到终点的老马一样,趴伏在地上,连叫都叫不起来了,那种诡异的幽静更是让人从心底里觉得冰冷,垂暮的气息遮掩都遮掩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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