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婵被关在梧桐院西梢间的小佛堂里,面壁思过,罚跪直至天明。
    这已算轻的,顾枫被寻回来的那一日,顾景吾动用了家法,足有三指粗的藤条抽打了二十下,皮开肉绽,现在才刚结痂。
    到顾婵回家,隔的时日多了,火气不再那样盛,又是娇滴滴的女儿,顾景吾实在打下不手。
    顾枫可没有因此觉得父亲偏心,相反,他觉得自己未被罚够,主动走到佛堂里陪顾婵一起罚跪。
    他虽免不了少年冲动心性,但终归是个一等一明事理的好小伙子,心知这次事情责任全在自己。是他出的主意,是他准备好一切,也是他一时大意未将马拴好。幸好苍天保佑,顾婵平安无事,不然岂不是要害她一生。
    “嗳,潼林,你要不要歇一歇?反正爹也没有罚你。”顾婵跪了两刻钟,双腿酸麻,换了姿势坐在蒲团上,同时也询问顾枫。
    “别管我,我自己罚自己。”顾枫生硬地回一句。
    顾枫自幼所受教导,男子为天,要保护女子。他十三岁了,自认为聪明能干,却弄丢了姐姐,气病了母亲,心中愧疚不安,非得多吃些苦头才能抹平。
    人年少时多受些挫折其实大有益处,从今往后他为人处事,若再有逞强好胜的念头,思及今日因果,便会多一分慎重。
    当然,这是后话。
    眼下,顾婵正拽着他的袖子,柔声问:“潼林,你的伤怎么样了?真的不歇一下么?”
    顾枫甩开她手:“都说别管我了。”
    顾婵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一手抱膝,一手托腮,忽听“吱呀”一声,身后的门开了。
    她以为是父亲前来监督,连忙起身端正跪好。
    脚步声徐徐靠近,顾婵余光瞥见翠蓝袍角与镶边云头履,猛地回头,嗔道:“二哥,你做什么吓唬人呢?”
    来人正是顾景吾与宁氏的长子顾松,他今年十六岁,身量抽高,肩宽腰窄,翠蓝绉纱直缀衬得他玉树临风、儒雅不凡,活脱脱一个年轻版的顾景吾。
    顾松板着脸,严肃道:“不做亏心事,不怕我进门。你快跪好,谁准你坐下的,不是罚跪么,难道我听错了?爹是罚你坐?”
    原来顾婵看清是他后,又恢复了舒适的坐姿,指着顾松手上提的剔红食盒,笑嘻嘻道:“二哥,你要是来替爹爹监管我的,为什么还提着食盒?”
    顾松面不改色,仍旧一本正经:“爹说罚你跪,没说罚你不许吃宵夜。快跪好了,不然可没得吃……”
    说到最后,再也绷不住笑出来,索性将食盒堆进顾婵怀里。
    顾婵掀开盖子,三层食盒里分别放着红枣金丝糕、茭白笋丝、酸汤肥牛,还有两碗白米饭,一看便知并非出自郑氏的手艺。
    她猜得很对,顾松毕竟是瞒着父母偷偷给弟弟妹妹送饭,自不能大张旗鼓在梧桐院的小厨房张罗,只能去吩咐前院大厨房里准备。
    顾婵将碗碟一一摆放好,又去拽顾枫衣袖叫他吃饭,可他十分倔强,硬是不肯动。顾婵用匙更舀一勺白饭,再拿筷子夹一块肥牛、一块茭白,放在米饭上配好,送到顾枫嘴边。
    顾枫磨不过她,只好张嘴吃下,他也饥肠辘辘,最后抵不过饭菜香气诱惑,虽仍是跪着,却也就着菜,用了整碗白饭。
    顾松也寻了个蒲团盘腿坐下,随意与顾婵聊着她离家后的种种事情。
    顾婵并非无心悔过,只是她想要的已经达成,母亲不会死,一家人不会因此分离,这是她心中最好的结果,天底下再没有其他事比这更重要。
    *
    三日后,宁氏经历过第一次放血,自觉精神比之前好了许多,于是将顾婵叫到跟前,屏退屋中所有丫鬟,只留母女两个。
    “璨璨,娘有一些话得问问你,你不用怕,只要照实告诉娘就行。你和靖王这一路上,发生过什么事吗?”
    母亲问的隐晦,顾婵却听懂了,发生了很多事,但都不能说,所以她答:“没有啊,娘,不就是一路护送我么,我在信上都写了。”
    宁氏一看顾婵涨红的脸颊就知道她没说实话,干脆换了个方式:“我跟你爹已经商量过了,不过还想问问你的想法,璨璨,你想嫁给靖王吗?”
    ☆、第14章 愿难酬
    宁氏问得很有技巧,她与顾景吾商量了什么,结论是什么,全都没说。但凡顾婵对韩拓有一点儿私心念想儿,保不准就要会错意。
    顾婵确实没听出宁氏话里面的陷阱,她惊愕道:“娘,你们……不会想把我嫁给他吧?”
    宁氏看得出顾婵的抗拒并非作伪:“那你好好告诉我,你爹说他去驿站接你的时候,看到王爷没雇马车,你又不会骑马,你们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
    顾婵没想到父亲竟然这样心细,她只能老实说。
    宁氏听得扶额,这还叫什么都没发生?
    她与顾景吾新婚燕尔时也试过共骑一马,再明白不过那手碰手、脚碰脚、前胸贴后背的亲密姿势。就算靖王是正人君子,刻意保持距离,依然架不住快马颠簸,怎么都不可能避免肢体触碰。
    顾婵解释道:“娘,当时为了尽快找到萧神医,我们要赶路才这样,王爷答应我绝对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他身边的侍卫也不会乱说的。”
    宁氏也不是死心眼儿,看来只好自欺欺人当没事发生了,再说靖王会这样保证,想来对女儿无意,这倒是件好事。
    紧接着,她又想起萧鹤年那别有深意的眼神,再问道:“萧大夫那天为什么特地提起要我们感谢王爷?”
    顾婵便将韩拓下崖采龙涧草,换得萧鹤年答应前来幽州诊病之事说了,不过,还是隐瞒了韩拓与自己之间的种种对话。
    “王爷倒是个仗义之人。”宁氏不由称赞道,“真是可惜……”
    后半截没说完的话是:如果没有与宁皇后的恩怨在其中,靖王倒真是个不错的女婿人选。
    这话当然不能说给顾婵听,免得她起了不该有的念头。
    母女俩又絮絮聊了半晌,无非都是一些生活琐事。
    巧月在门外报说郑氏有事回禀,宁氏便吩咐请人进来。
    转头又对顾婵道:“应当是百花宴的事情,你也别走,多听听学学,看看能帮上娘什么。”
    宁氏以前一直觉得顾婵还小,管家的事情等将来议了亲再说也不迟,可这次事情一出竟生出女儿嫁人迫在眉睫的错觉,因此改变主意,打算让她偶尔参与一些事情。
    正巧下个月十五是花朝节,幽州府勋贵之家历来有共聚赏花、共尝百花宴的习俗,百花宴由各家主母轮流筹办,今年轮到布政使夫人宁氏。
    这是给顾婵学习的好机会,花花草草、美食饕餮,小姑娘肯定喜欢,不怕枯燥无趣,又能趁机了解一些往来人情。
    郑氏上前递过纸笺:“这是百花宴的菜单,请夫人过目。”
    一共十三道菜名1以小楷书在竹青色暗纹的角花笺,字迹清秀端整,令人悦目。
    宁氏道:“都很好,不过有几样得修改一下。菊花锦绣蟹肉羹换成桂花浇汁白鳝……”
    郑氏突然接口道:“夫人可是担心螃蟹不应季?我有办法……”
    宁氏打断她:“我不是担心这个,既然你列出来,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做到最好。只不过,幽州四季分明,春夏秋冬皆有赏花会,”她伸手依序指了几个菜名,“你看看,我们这一次把桃荷菊梅都用尽了,岂不是叫今年承办四季花宴的夫人们心生芥蒂。”
    风头不必出尽,也要留给别人表现的机会,否则得罪人还不自知,实非处事之道。
    郑氏连忙恭敬道:“还是夫人想的周到。”
    宁氏再道:“还有,桃花腊味汤圆换成玫瑰燕窝,梅花水晶冻换成兰花水晶葛彩糕,莲花石斛炖海螺换成……”
    她停顿下来,略一思量:“换成樱花鱼吧。之前听冯夫人提过城郊顺义县出产的虹鳟鱼极美味,便用这种鱼来做。”
    郑氏一一应了,又道:“还有佐餐的酒,为了应百花宴之名,备选的有桂花蜜、牡丹露、梅子青、桃花酿,夫人觉得哪样更好些?”
    “我们是金陵人,自然要选江浙一带出产的桂花蜜。”宁氏答道,“另外,再备些稍烈些的,老爷们喜欢喝的酒。”
    “顺义县出产一种烧酒,在幽州府里十分知名,夫人觉得选这种可好?”
    “照你的意思办吧。”宁氏点头,主动转换了话题,“我最近身子不好,还得靠你多操劳,厨房里人手可够?若需要再添人手只管同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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