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不一样,我总比你大两岁呢,身子骨也比你结实的多,你今年才刚刚来了葵水,哪里能经得起那种折腾......”
    四娘在玉华跟前说话是一贯不怎么遮掩的,她们原在永嘉坊时,早就经过了闺事嬷嬷的悉心教导,因崔家的别有用心,这教导并不同于一般人家对女儿半遮半掩的启蒙,她们几人于这房事上比别人家的小娘子都更加清楚些,但其实说到底,还俱是纸上谈兵,一知半解的。
    可玉华听了她这等放肆胡言,却是喉头一哽,眼眶一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一下伏在了四娘的肩头,低低的哭了出来。
    两人很久没有如此亲近过了,四娘也马上紧紧搂住了玉华,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低声抚慰道:“别怕,别怕,五娘你别害怕,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们二人从前在永嘉坊的时候,虽然玉华年纪小,是妹妹,但两人相处起来,却一直是玉华给四娘拿主意、安慰她、教导她的,分明就是个做姐姐的样子,唯有今日今时,玉华扑倒在四娘的怀里,泣不成声,才真真正正的在她面前做了一回妹妹。
    那旱船外面,小喆几个听到里头的动静,虽不敢违命贸然进来,却也都是忍不住出声轻轻唤了几声两人的名字,说是她们出来时间不短了,再不回去恐怕于娘娘跟前太失礼了些。
    玉华听了,便从四娘怀里挣扎坐起,先替四娘拭了眼泪,又擦干净了自己的脸,扶着那四娘的肩头,柔声说道:
    “姐姐真的无需为五娘担心,这传言吗,哪里可尽信之呢?那李纪从小在外面吃苦流浪,性子有些怪异实在并不奇怪,你再仔细想想看,他既然能于两军前布阵克敌,立下了天大的功劳,肯定是个心智和头脑都健全清明之人,这样的人,哪里会是什么疯魔呢?姐姐从来最相信五娘,这次便再信我一次,那些什么代嫁的胡话,千万不可再瞎说一句了,五娘定会好好的,以后咱们姐妹还要常来常往呢!”
    四娘脸上本来仍有些犹疑不定,可一听了五娘最后一句话,便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不由嘟着嘴委屈的声问道:“五娘,你前阵子干嘛那样对我,你怎么那么狠心!”
    玉华一听,不由先是展颜一笑,而后便正色说道:
    “四姐姐,之前是五娘不对,是五娘想岔了,今后再也不会了......当日那程平一事后,五娘只觉得这世事太无常了,付出越多的真心,只怕日后会越伤心,便有意疏远姐姐,想着反正大家迟早都要生分的,可笑五娘自负聪明,却远不如姐姐一片赤子之心,今天姐姐为了五娘可以奋不顾身,今后五娘待姐姐也是一样的!”
    待玉华一字一句说完,两人执手对看,不由相视一笑,这冬日冰冷的船舱内,顿时也有了几分暖意,而那船头的暗处,本紧握着船舷栏杆的那只手,也早就放松了下来,此时正随意搭在上面,若有所思般的轻轻叩击着。
    “姐姐,你再留在这里片刻,咱们不要一起回去,否则落在有心人眼里,又恐多生事故,四姐姐,你今后一定要小心提防着那琪娘一些,我总觉得你那日意外落水,背后总有些蹊跷,还有,今后在人前总要学会将情绪遮掩一二,不要再总这么喜怒形于色的......”
    玉华拉着四娘的手,又细细叮嘱了几句,便带着小喆等两人先行离开了,留下四娘带着一个小宫人仍留在那旱船上,四娘此时双眼微微红肿,但却是满脸的喜色,她探头到船舱外看了看空中莹莹月色,不由啊的发出了一声赞叹,脸上便绽出一个笑来,想了想,便迈步向那船头走去了,那小宫人也连忙跟了上去。
    而此时,旱船边树影中微微又响起扑簌簌的声音,而船头那人,又是冲外面轻轻摆了摆手,而后他身形便轻轻向后面退了两步,躲到了船舷边更加昏暗的地方。
    四娘走出船舱,并未马上到船头最前面的地方去,只立在舱门这边,举头看着天上明月,唇角在笑,眼里却又闪着点点泪光,不知不觉的,便跟着那月光云影移动着脚步。
    躲在右边船舷处的那人,一直全神盯着四娘的动作,见她脸上神色恍恍惚惚的,只管抬头看着月色,脚下却已经踩到了船舱台阶的边缘上,再迈一步就可能要踩空摔下台阶,而她身后的小宫人却是丝毫未察的样子,那人犹疑再三,终于在四娘又要举步的时候,开口轻声喊了一句:
    “小心点!”
    ☆、第111章 纳
    四娘和那小宫人再没想到这船上竟然还有其他人在,两人俱是惊得一声尖叫,四娘脚下一乱,眼看便真的就要踩空了,还好那人在出言提醒她时就就有了准备,已经提早往前走了两步,此时一个迈步上来便伸手扶住了四娘,
    “奴婢叩见陛下......”
    这四娘还在稀里糊涂的时候,她身后的小宫人已经大礼参拜起来,此刻正趴在地上打着哆嗦呢,大概是打死她也没想到这圣上怎么回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四娘其实压根记不清那圣上长的什么摸样了,此时却离他不到半步的面对面站着,整个人还被他半托半拉的才能勉强站稳,圣上一双和悦的眼睛,正若有所思的打量着自己。
    又傻了半响,四娘才终于反应了过来,她昏头涨脑的便趴在了地上叩拜问安起来,声音抖的不成样子。
    “起来吧......”,李盛柔和醇厚的声音在两人头顶上缓缓响起。
    四娘哆哆嗦嗦的爬了起来,垂首而立,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刚刚勉强镇定了一些,却突然一下想起了她自己刚才在这旱船上都做了些什么。
    她刚刚就在那船舱里面,和五娘又哭又笑的说了一大通肆无忌惮的体己话,让五娘逆旨,让五娘逃婚,还说那李纪是疯魔,还说自己要去给李纪做侧室,而圣上此时却是从船头那里走出来的,那就说明,这圣上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从头到尾都在船上......
    四娘腿一软,整个人就瘫了下去,而她对面站着的圣上李盛,却又像是早有准备的样子,一伸手,又将她牢牢的拉住了。
    这时的四娘已然是彻底的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她半蹲半站的立在那儿,仰着头呆愣愣的看着李盛,脸上甚至没什么惊惶之色,只圆睁着一双碧水杏眼,丰唇微张,大口大口的吸着气,好似就快要不能呼吸的样子。
    而与此同时,被四娘和小宫人的尖叫声引来的宫人们也陆续赶到了,领头的,便是那个叫阿乔的储秀殿掌事宫人,她们一见到圣上李盛竟然在这里,顿时呼啦啦的就跪倒了一片。
    可是,所有人在跪倒之前,都已经将圣上与四娘面对面站着拉扯在一起的场面尽数看在了眼里,而在她们身后,那宴饮庭里,影影绰绰的,还有人不断往这边过来了。
    李盛一看此景,知道此事定然是无法低调处置了,便冲着旁边的林子一挥手,那旱船近边的树影里马上走出了几个人来,除了他的贴身大内监朱成外,还有几个装扮精干的侍卫。
    原来刚才这李盛先行离开了那腊梅宴后,被今晚的皎洁月色所吸引,便登上了那旱船的船头静静观赏起来,他最近正在做一首有关月色的琴曲,这会儿突然就来了灵感,便将跟随着他的诸人都远远赶到了一旁,严禁他们近前打扰,此般情形,对随身伺候李盛的人来说,那本来就是家常便饭了,李盛在制琴和作曲之时,是最不喜欢周围有闲杂人等晃悠的。
    而在那五娘和四娘最初登上旱船的时候,李盛第一个反应本也是想即可现身出来的,可他一看到五娘那张清丽绝伦的脸蛋,便突然间改变了主意,李盛匆匆忙忙给李纪定下的这个崔氏五娘,虽然是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但却仍有一丝丝的不是很安心。
    李盛也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幅情景,其实他刚才,本可以随那崔家四娘摔上一跤不去搭理的,这种小事,自然有人会过来处置,可莫名其妙的,他就出声喊了那么一句,而后的事情便有些身不由己起来。
    此时大内监朱成已经来到了李盛近旁,他一躬身后,便伸手要去李盛的手里接过那崔家四娘,李盛短暂的犹豫了一下,便松开了手,谁知还未等那朱成扶住四娘,她已经两眼往上一插,整个人都软倒在了地上。
    这接下来的事情,自然不用李盛再多费心,朱成一边吩咐那阿乔赶紧带人将四娘抬回储秀殿去,又一边连忙上前扶住李盛,请示他是否现在就要回钟鸣殿去。
    李盛点了点头,便迈步要走,想了想,却又回头看了一眼仍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那个小宫女,对朱成说道:“今晚本是喜宴,朕也无甚大事,你们,就不要为难她了......”。
    朱成自然是连声应命,心里却已经是打了十七八个转,这个“她”,到底是哪个“她”呢?而那正护着四娘准备离去的阿乔,显然也将此话清楚的听在了耳里,她都已经走出了好几丈远了,仍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圣上的背影一眼。
    第二日一早,送了四皇子去国子监后,皇后崔泽芳便赶到了钟鸣殿,屏退了众人,说有要事要与圣上商议,李盛自然猜到了崔泽芳的来意,见她面色略有些苍白浮肿,便有些心虚的抢在她前面开口说道:
    “阿阮,昨晚的事情你可千万莫要有什么误会,我如今并无任何要充实后宫的意思,只是...只是这四娘,恐怕就有些不便继续留在宫中了,我看你还是另替她在长安城内寻一户合适的人家为好,而国儿那里吗,不妨从秀女里再另选一个合适的吧。”
    崔泽芳好像料到李盛要这么说一样,面上并无任何情绪,只在位子上略微一欠身,柔声说道:“大兄,臣妾今日来,就是想力劝大兄纳了这四娘的......”
    ☆、第112章 自缚
    李盛一听崔泽芳说让他纳了四娘,便有些急了,眉头一皱就要开口说什么,却被崔泽芳伸手给拦住了,她脸上仍是十分平静,只略微提高了声音说道:
    “大兄莫急,先请听阿阮把话说完,阿阮之所以求大兄纳了那四娘,并不是对大兄有什么误会,也不全是为了大兄考虑,而主要是为了阿阮的一点点私心......”
    李盛本满脸不悦,听崔泽芳说是为了她自己的私心,脸上不由也有了些好奇,崔泽芳又继续说道:
    “大兄,你这后宫自从隆庆之乱后从未再添过一人,当年那郑党肆虐、后宫乱象丛生之时,尚有二皇子三皇子喜诞,延续了李氏龙脉,可到了如今国泰民安、四海升平的大盛年代,后宫却反而长久冷清,实在是有悖常情,大兄你心里最清楚,每次选秀之时,那朝臣中哪次不是议论纷纷、非议不断的,无外乎都是骂我崔氏一家独大,独霸后宫,不贤不良,前些年因为大兄身子不爽利,阿阮宁可自己背负一个骂名,也没有松口让后宫进过人,而到了今时今日,情形已经大不一样了,后宫再如此凋零下去,群臣中难免心有怨言,怨怼这天家不给他们脸面,是到了阿阮为大兄充实后宫的时候了,刘美人、王淑仪两人都早已经过了而立之年,阿阮,也老了......”
    这崔泽芳前面所说的这些自然都是实情,可李盛并没有马上就此全信了她,而等崔泽芳语带感慨的说出了这句“老了”的时候,李盛便马上打断她,沉声问道:
    “阿阮,你是心里否仍在怀疑我对那四娘动了什么心思?”
    崔泽芳莞尔一笑,伸手握住了李盛双手,轻声说道:“阿阮没有疑心大兄,阿阮自然知道大兄的心意,若阿阮与大兄只是一对普通夫妻,别说纳妾,就是大兄敢多看哪个女人一眼,以阿阮的脾气,也非要和你打破头不可,不过如今咱们商议的并不是家事,而是那国事,大兄放心,阿阮绝没误会什么,也绝不是在与大兄赌气,此次秀女人数本就有充裕,那四娘的性子,又是极为适合在后宫侍奉的,今后定能时常为大兄消愁解闷,另外吗,俗话都说好事成双,除了四娘,阿阮此次还为大兄物色了另外一人,就是那回乐县县公家的孙女王三娘,那小娘子年纪较大,稳重又聪慧,也是个极好的。”
    李盛眉头紧锁,一直细细的观察着崔泽芳的神情,见她神色语调都极为自然平和,实在看不出任何违心的意思,尤其在她又提了那王三娘的事情之后,李盛便有些相信这崔泽芳真的不是在和自己赌气了。
    但这李盛原本确实没有任何为自己选人的念头,所以并没有马上答应崔泽芳的请愿,他生性淡泊,近年来越发修身养性,除了皇后崔泽芳,多年也未宠幸过其他人了,于这女色上,实在并无多大贪恋。
    崔泽芳很是了解李盛的脾气,见他已经有所松动,也并没再一味勉强下去,只又提醒了一下选秀的事情不宜再拖,便先自行回了含凉殿。
    一回到内殿,崔泽芳便歪倒在了榻上,阿直连忙上来替她卸了头面钗环,又帮她轻轻按压起头上肩颈的穴道来,阿直手上边动作着,眼里也一直在细细打量崔泽芳的脸色,见她神情虽然平静,但却难掩一丝疲态,迟疑再三,仍是忍不住开口轻声问道:
    “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呢,奴婢看那陛下实在不像作伪,虽然四娘乖顺,但这后宫已经这么多年没进过人了,如今贸然弄了这样的年轻小娘子进来,奴婢只怕就算是圣上这样淡泊的也难免经不住诱惑啊,到时候......”
    阿直虽为崔皇后身边第一亲信的人,说到这里仍是有些心虚,声音不由渐渐低了下去,小心探头窥察着崔泽芳的神色。
    崔泽芳并没有任何生气的迹象,相反的,唇边还缓缓露出一个笑来,她低声说道:
    “阿直,你可知道当我听到大兄和四娘的事情时,第一时间是什么感觉么?不是生气,也不是惊慌,反而是心中一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呵呵......”
    说到这里,崔泽芳甚至轻笑了两声,“哥哥早就劝过我,于大兄后宫的事情上不要太执着,否则并不利于今后成大事,我心里虽然很清楚这个道理,但却是迟迟不情愿去面对,再加上这些年,大兄待我确实一如既往、矢志不渝,我便越发有了借口逃避,呵呵,阿直,现在并不是大兄想要什么新人,是我,为了一个贤名,为了洗刷嫌疑,为了拉拢人脉,才一味要为大兄充实后宫的。”
    “可是娘娘,虽然圣上对您一往情深,但这青春少艾,妍丽娇艳的,阿直只怕没有哪个男人能禁得住啊!”
    崔泽芳闭着眼摆了摆手道:“正因为如此,我才越发要早做决定,这些年我严防死守,独宠至今,也已经十分累了,还不如自己主动选两个人来占了那先机,四娘的事情也算是正好给了我一个警醒吧,四娘这孩子的性子,和那王淑仪颇有几分相似,直楞娇憨,正是大兄原本喜好的那种,她这次能入了圣上的眼,也并不全然是巧合的,只是大兄自己还不察罢了,阿直你且想想,若不是心里动了怜惜之情,以大兄的性子,又怎么会亲自动手去扶她呢?”
    听崔泽芳这样一问,那阿直也不由点了点头,小声附和道:“娘娘思虑的果然深远,这样说来,四娘入宫,倒是比其他人都要好些,她是咱们自家人,性子也和顺肤浅,并不是个会生事祸乱的,可是娘娘,这王家的小娘子,以奴婢看来,却是颇有几分城府和心机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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