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仍是只能一直呆在钟鸣殿外殿守着,没能得以进去探望,不过臣妾看那内殿里一切井井有条,太医院的几位圣手还能轮流出去换洗休憩,以臣妾猜测,想来圣上病情应该并无恶化的迹象,不过如今这钟鸣殿内外都被皇后娘娘的人牢牢把持着,很难再进一步了解父皇的真实状况。”
    车芷兰声音低沉清朗,与一般女子相比有些粗哑,不过此时听她平平缓缓、条理清晰的回禀着这样重大要紧的事情,李济民突然觉得心中安稳了许多,他轻轻的吐了一口气,低声说道:
    “父皇没事便好......”
    自从那日李盛于大朝会上昏厥了过去之后,按理说李济民与车芷兰,还有几位皇子公主都应该去钟鸣殿伺疾的,但李盛一被接回到钟鸣殿后,便传出话来,说圣上震怒,不愿意见太子殿下,让他在东宫闭门思过,这出面替圣上传口谕的,正是那崔皇后本人,自然没人敢多质疑她一句,不过李济民虽然闭门思过,太子妃却并不在其中,崔皇后虽没理由将太子妃也拒之门外,却以儿媳妇的身份不方便近身为由,只让她守在外殿听吩咐,不用去内殿伺候,车芷兰听了也没有任何怨言,每日都一大早就到钟鸣殿去侯着,因有她在那边,李济民也放心了些。
    他们说话之间,车芷兰又命那刘准往那香炉里加一些薄荷叶,待殿内渐渐弥漫开了那薄荷叶略带刺激的清香味后,李济民与狄成这些个几夜未眠的人顿时也觉得脑中清明了不少,不过车芷兰接下来一句话,却让李济民由清明变成了惊吓。
    “殿下,臣妾想要出宫去趟卫府!”,车芷兰坐在李济民下首,突然沉声说道。
    “什么?”,李济民不由反问了一句,而坐在下面的狄成却是脸上一下露出了喜色,甚至急忙冲着李济民频频点着头。
    李济民看着狄成的样子,心里也一下回过了味来。
    其实在迎娶车芷兰之前,李济民与军中并无多少瓜葛和交情,可自从车芷兰成了太子妃,这东宫便与军中一下子搭上了一条若有若无的红线,这红线并不是利益交换,却是军中诸人最为看重的义气二字,李济民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这些年一直用心维系着与武将们的交情,尤其是那卫府卫无忌那里,再加上李纪的协助,这东宫与军中这些年一直颇为默契,这也是李济民得以与崔氏一族相互制约的重要筹码。
    可是如今,这一切都因为那些文书的爆出而彻底被打回了原形,李济民自己都可以想象得出来,到底是哪几张文书流到卫无忌的手上,那“隐田”两字是军中诸人的大忌,李济民回忆着自己对“丁税”和“田税”所作的那些颇为慷慨激昂的批注,便不由扯唇苦笑了一下。
    见李济民面露犹疑之色,车芷兰又略微提高了声音说道:“殿下,臣妾虽不知道卫将军他们此次为何突然变了风向,也不知道臣妾如今在军中还能有多少分量,但如今宫中形势实在紧急,各种风声又传的极为难听,父皇病情一旦有变,恐怕整个东宫都有为难,殿下便让臣妾去试试吧!”
    听车芷兰说的如此坦荡,李济民心中突然涌上一阵愧疚之意,他虽心内十分信任和爱重车芷兰,但夫妻二人毕竟隔阂已久,此次变故又来的突然,他只顾着应对和封锁消息,压根没来得及,也没想过要与车芷兰说清楚这其中的种种缘故。
    车芷兰所知道的,也不过是崔皇后与崔泽厚在宫中和朝上所捏造出来的种种谣言而已,而车芷兰在被他冷落这么久之后,却仍是毫无退缩的便与自己并肩而立,毫无犹豫的便和自己共进共退,丝毫也没怀疑过自己什么,李济民心下一热,便再也不迟疑了,立即一五一十的将这次变故的由来都从头到尾与车芷兰说清楚了。
    车芷兰听了,却是更加坚定要去见卫无忌一面的念头,既然此事崔氏是早有预谋的,那他们的后招一定也是早就布置好了,随时都有可能发动,如今唯有卫家的府军才能与之抗衡一二了。
    李济民当然更清楚这个道理,事到如今,他其实也并无其他选择的余地,想了想便说道:“我派李铁李甲等天色晚些了再送你出去!”
    车芷兰一听,却是马上摇头说道:“如今这东宫内外一定都被人盯的死死的,咱们的动静是越小越好,我不用其他人跟着护送,便扮成个小侍卫想办法偷偷出去即可......”
    “不行!”,李济民听了顿时变了脸色,斩钉截铁的打断了她的话。
    ☆、第227章 险
    “不行!”
    李济民听了顿时变了脸色,斩钉截铁的打断了她的话,“眼下已经是最危险的时候了,你就算好好呆在宫里不动,还备不住他们要想法子陷害呢,我叫人送你出去,若是有什么事情,你总还有太子妃身份可护的一时半会儿的,若是你自己乔装出去,万一被人发现了,他们一定会趁机谋害的......”
    车芷兰也知道李济民说的有道理,她沉思片刻后说道:
    “殿下,如今父皇那边情况最是要紧,臣妾这两天在钟鸣殿的时候,身边总有两三个人盯着,好像生怕臣妾会胡乱走动看到什么的样子,刚才臣妾说身子不适要回来歇息一下,那边的宫人便十分体贴的恨不得替臣妾直接叫了御医过来,臣妾虽然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但却可以肯定他们并不喜欢臣妾总是守在钟鸣殿不走,若是臣妾等下再回去的时候假作身子不适,却硬坚持着不肯离开那钟鸣殿,我想那皇后知道了,定会想方设法将我赶走的,到时,臣妾再做出一副十分不情愿的样子,勉强被他们赶回丽正殿休息,那个时候,崔皇后她们定会放松警惕,殿下您这里不妨再搞出点动静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臣妾便可趁机扮作侍卫想办法混出宫去了!”
    车芷兰这个法子一说,狄成早已经是连声称好,李济民虽然不愿意承认,却也没法反驳什么,实在是如今他们已经真的无路可走了,若今日是需要自己以身涉险的话,他会毫不犹豫的去冒险尝试一二的。
    车芷兰见了李济民一直皱眉坐着并不肯松口,也猜到他还是不愿意放自己去冒这个风险,她心中一时不由觉得是又酸又暖,之前,只因为自己的心结,自己时时刻刻小心提防着不要在李济民面前失了心神,虽然讲起来也是尽了太子妃的本分,可说到底,毕竟已经伤了李济民的一片真心,如今到了这生死关头,车芷兰却突然觉得,莫非,之前都是自己全想错了吗?
    想到这里,车芷兰突然觉得精神一振,她起身缓步走到了李济民身边坐下,伸手握住了他藏在案几下,紧紧攥成拳头的双手,扬起唇角,朗声笑着说道:
    “殿下您也莫要小瞧了人,芷兰的鞭子,虽然是多年没派上用场了,但是这本事倒并没有生疏,普通几个毛贼,一时半会并不一定能拿我怎么样呢?”
    李济民没成想车芷兰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他们夫妻二人已经长久没有这么亲密过了,李济民先是愣了半响,而后便反手一把将车芷兰一双手攥进了自己掌中,用力的来回摩挲了起来,已经过去五年了,这双手却仍是像她刚进宫那晚一样,掌心与指节都长着一层薄薄的茧子。
    这紧要的关头,太子夫妇突然变成了这样一副情景,殿内其他几人都不由是又尬尴来又感慨,纷纷回避着移开了自己的视线,唯有那刘准,却是佝着身子看了两人半天,一双有些浑浊的老眼也慢慢有些泛红了。
    这么些年这兜兜转转下来,到了最后,终究还是太子妃陪在了殿下身边,那崔良娣也好、那华良媛也好,哪个背后不是各种牵扯不清,又有哪个能像太子妃这样只有与殿下相依为命这一条路呢,可惜这两人别扭了这么多年,并没有过什么真正美满喜乐的日子,眼下这样交手而握、含情脉脉的,却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
    李济民握着车芷兰的手坐了半天,才缓缓开口说道:
    “如今这个情形下,你既坚持一定要去,我也不假模假式的拦着你,总归我们夫妻是一体的,不过芷兰,你必须答应我,一切量力而行,万万不可意气用事,你是个勇义聪慧的,连我也恐怕多有不及,不管如何,我可还等着你全须全尾的回来陪我呢!”
    车芷兰听了面上一喜,也不多说其他的,马上便与他们几人商议起等下如何各自行动,其思虑之缜密果断,竟不比他们这些惯于谋事的人差多少,狄成与孙树在一旁看了,不由都是暗自感叹,原来只是听过这车家的太子妃如何不凡,今日亲眼见了才知道是真正的厉害。
    待这车芷兰再从宣政殿出来的时候,脸上的神色便很有些不好看起来,她平日里是个极为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一下子,东宫各人便都看出了点问题,车芷兰片刻也不耽误,马上叫人备了软轿又往那钟鸣殿赶了过去,不过等到了钟鸣殿外殿下轿的时候,虽有宫人在两边扶着,她却是脚下一软险些摔了一跤。
    这不一会儿,这在钟鸣殿内殿守着的崔皇后便也听到了消息,说那太子妃身子羸弱,守了这两日便有些顶不住了,如今硬撑着坐在那外殿,脸上却是已经如金纸般的难看了。
    崔皇后这两日一直就守在这李盛床榻前,昭美人与王婕妤两个则形影不离的跟在她后面侍奉,虽圣上李盛一直晕厥不醒,只能靠着撬开嘴,将米汤、鸡汤、参汤等硬灌进去维持着,但崔皇后身上并不见多少惊惶之色,她此刻端坐在榻上,形容端庄从容,听了阿直的禀告后,思忖了良久后,便一字一句的缓缓说道:
    “阿直,你现在就去和太子妃说,若是她一心要给我们裹乱,便只管呆在外殿吧,反正如今这整个太医院的人都在钟鸣殿这里了,倒也不怕多照看她一个病人。”
    阿直得令后忙出去传话了,崔泽芳则缓缓扭头去看那仰卧在床上的李盛,圣上李盛紧闭双眼,神情看着倒算平和,不过鼻息却是十分的迟滞沉重,脸色也是青灰一片,此刻跪在床前伺候他的,轮到了王婕妤,她正拿了一片软木做的压舌板小心的顶着李盛牙关,确保他不要合上嘴巴,以防闭塞了呼吸。
    崔泽芳凝神看着李盛,眼前却是前两日他在大朝会前和自己一起用早膳时的样子,这阵子他们独自相处的时候不多,大兄忙着制琴谱曲,又有昭美人相伴,自己则把心思几乎全都放在了昌儿身上,要知道,如何让昌儿既察觉不到什么危机,又要尽量多的教他一些君主才略,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而一旦帝后两人有单独厮守的时候,大兄便会十二分的殷勤体贴,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这在别人看来,仿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帝后可不是一直如此相处到现在的吗,只有崔泽芳知道,今时,早已不同于往日了......
    那日早膳,大兄亲自动手给自己布了一勺黄鳝海米炖豆腐,自己不由自主的便皱了皱眉,大兄立即有些慌乱的询问自己是否不喜欢这个,而后又急忙叫人替自己更换了碗碟。
    崔泽芳当时心里不由有些啼笑皆非,那黄鳝海米炖豆腐,自己并非不喜欢吃,只是那日的这道菜,是她给大兄特意准备的,加了些东西,自己不敢吃而已,而若这事要是放在了那往日,哪怕自己不愿意吃,大兄也十有八九会将调羹递到自己嘴边,说上一箩筐的好话,哄着逼着也要自己吃下的,只为这道菜本是夏令温补的最好的东西,而如今,他为了掩饰尴尬与心虚,却只是自己埋头吃了不少,崔泽芳在一旁看着,也万万没想到这事情会进行的如此顺利......
    崔泽芳想的出神,手里却无意识的伸手去够桌几上的绢扇,啪的一声,却将那扇子碰到了地上,昭美人正好坐在她身边最近的位置,连忙抢在宫人前面,俯身替她拾了起来,等昭美人双手捧着扇子想递到崔皇后手里的时候,却愕然发现,崔皇后那保养的十分细嫩润泽的双手,竟扑簌簌抖的不成样子。
    “娘娘!”,昭美人脱口叫了一声。
    崔皇后有些茫然的俯首看着半蹲在自己身前的昭美人,突然眯了眯眼睛,仿佛想将她看的更清楚一般,昭美人被她看着,毫无来由的觉得心中一惊,脚下一软便差点就要坐在了地上了。
    崔泽芳一双杏眼突然间精光一闪,先是难以察觉的瞟了床榻上的李盛一眼,而后突然厉声斥道:
    “昭美人,如今圣上龙体欠安,朝上政体不稳,人人谨慎恭肃,你却披红挂绿的,难不成竟然是心中十分喜悦吗?”
    昭美人被崔皇后这一顿斥责的完全摸不到头脑,只吓的普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除了哆哆嗦嗦的请罪,其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她的衣物都是身边的老宫人准备的,这样的时候,哪里还敢穿什么鲜艳的颜色呢,她今日穿着月白豆绿色两色的襦裙,此刻垂下了头,才发现自己腰间系的丝绦,是红绿相交的颜色,编织时还参杂了一些金丝线,仔细看的话确实有些花哨,但这样细细的一根丝绦,哪里又算得上什么披红挂绿呢?
    这内殿的宫人们也十分讶然,她们已经多年没见过娘娘这样的怒火了,更何况这还是在圣上的病榻旁呢,几人垂首跪在地上,都猜想着娘娘大约是太过担心疲劳了,所以才会如此偶尔失态。
    谁知还没等她们开口劝说,崔泽芳双眉一挑,提高了声音吩咐道:“昭美人殿前失仪,举止不当,行为轻狂,传藤杖进来!”
    崔泽芳这话一落在了地上,她跟前跪着的昭美人吓的猛地一抬头,喉间噎的咯咯作响,整个人都瘫软在了那里。
    ☆、第228章 打
    传杖?
    这钟鸣殿几年来连宫人都没受过这个了,如今,居然是圣上最宠爱的昭美人要被传杖了吗?
    这李盛身边的两个大内监,原本朱成是那第一人,他为人看似温和,行事却很是刻板方正,只要是圣上的意思,那朱成必然是要丁是丁卯是卯的一点点落实到底,只要是违背了圣上的意思,哪怕是那崔皇后,他也敢躬身弯腰的暗暗给顶住不办。
    此次李盛病倒,朱成自然是半步不离的伺候在身边的,谁知昨日晚上他值夜去茅厕的时候却昏头昏脑的摔了一跤,这一跤还摔的十分严重,直接把大胯都给砸裂了,这朱成也是五十岁上下的人了,这一下摔的只能躺床上静养,自然不能再在圣上边上伺候,崔皇后对他也格外的优待,不但叫了太医院金提典亲自去问诊,还派了自己身边两个很是机灵的小内监去贴身服侍,如今守在李盛身边的,便是这钟鸣殿第二人,刘灵刘内监了。
    刘灵此刻就立在内殿屏风后面立着呢,一听崔皇后要对昭美人用刑,他先是猛的一抬头,一双小小的圆眼睛眨巴了几下,又很快垂下了头去,缩在袖笼里的胖手习惯性的,轻轻的抚了抚自己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这扳指是崔皇后以前赏的,极品独山玉,照理说,以刘灵的身份,并没有资格戴这样的好东西,不过他实在是忍不住,宁可整日里将这左手缩在袖笼里,也要戴出来过过瘾。
    既然连这刘灵都不出声了,这殿内其他人更是不敢多说任何一句,那王婕妤虽然也是吓的手都打颤了,不过仍是撑住了并没有失态,只是越发专注的查看着圣上的鼻息,可她心内,却是忍不住升腾起了丝丝的快意,不是宠妃吗,不是能耐吗,如今还不是要在这里吃板子。
    那边崔泽芳身边的宫人已经将话传了出去,眼看宫正局的女官拿着藤杖就要进来了,昭美人此刻却是回过了神来,她不敢去攀附崔皇后的裙角,只跪爬着几步匍匐到了她脚下,哀哀痛哭着求饶,她也说不出其他什么花样,只呜呜咽咽一叠声的说着再也不敢了,崔皇后俯首看她,眼中倒是划过一丝隐约的不忍。
    这昭美人进宫来虽然受宠,脾气虽然鲁莽,在崔皇后面前却是一丝丝毛糙也是没有过的,比起王婕妤的中规中矩,她的驯服却是格外的实在,且她又是崔泽芳实打实的晚辈,在崔皇后身边伺候的时候,那份恭顺与仰慕,崔泽芳又怎么会没有感觉呢。
    等那宫正局四位老宫人拿着藤杖在内殿外通传之时,崔泽芳却是半天没有吭气,那刘灵不由探头瞧了瞧里面的动静,看着崔皇后与昭美人两人这样的情状,心里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劝说两句呢,身后殿外却又是突然传来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进来的,是那崔皇后身边的大宫人阿直。
    阿直神情肃然,看也没看刘灵一眼,便直接绕过屏风进了内室,她看了趴伏在地上的昭美人一眼,便向崔皇后施礼禀告道:
    “启禀娘娘,太子妃身子支撑不住,刚才已经被奴婢劝着回东宫休息去了,不过太子殿下听了这事后,却命人过来传话,说是要亲自过来为圣上伺疾,还请娘娘您准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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