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月光照在院中,洒下一片冷清。
    山鬼在月下舞剑,虽带着面具,手握黑铁片子一样,不甚潇洒的承影,穿着破旧的黑袍,也不怎么威武。
    但剑术高绝。
    承影在月下就好似没了剑刃,随着山鬼身形腾挪,只有一道无形剑光常伴左右。
    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时散时聚,时而分出诸多乱舞幻影,时而又归于一处,若不是亲眼所见,实在难以想象,这世间还有如此奇特的剑术。
    山鬼钟情于剑,不理周身事物,但在院中,其实还有一人。
    耶律婉。
    北朝长公主,她就坐在厢房外的台阶上,穿着素裙,留着辫子,双手撑在下巴上,看着山鬼在月下舞动长剑,带起寒意森森,又动作轻灵,缥缈无常。
    似乎下一刻,这个绝世剑客,就要踏月而去一般。
    耶律婉心中是轻松的。
    似乎长久笼罩在她身上的压力顿消,整个人都变得阳光了一些,俏丽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些笑容。
    高兴死了。
    国师被任盟主重伤,又死在沈秋手中。
    没了高兴压迫,自己弟弟在北朝那边,也能过得轻松许多,也许趁着通巫教群龙无首,弟弟还能一点一点的抓回一些朝政在手中。
    但不管怎么说,在高兴死后,弟弟的安全总算是无虞了。
    “这趟没白来。”
    耶律婉心中松快,思绪便流转开,又想起了前几日那夜战中,眼前这山鬼护着她杀出重围的经历。
    若没有眼前这人,自己肯定要死在乱军之中。
    但他为什么要救自己呢?
    耶律婉思索着,山鬼明明恨所有北朝人,却又护着自己逃离军阵,一路砍杀,真的只是因为沈秋大侠叮嘱了他吗?
    在她胡思乱想中,山鬼的一套剑术使完,便收剑归鞘。
    承影这等宝剑,山鬼却给它随便配了个木头削的剑鞘,看上去很是古怪,也很廉价,但他不在乎这些。
    收了宝剑,便要回去厢房,挑灯夜读。
    见山鬼走来,耶律婉赶忙站起身,取出手帕给他擦擦汗水,但山鬼就好似没看到一样,径直走了过去,回到房中。
    砰的一声,房门关上。
    把个耶律婉挡在门外,让长公主一阵气急。
    这人...
    当真古怪,性子夯直,没救了!
    她跺了跺脚,便负气转身回去自己院子。
    在走出院门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亮着烛火的房子,从窗纸上,依稀能看到山鬼握着书的投影。
    她也听青青说过山鬼往事,知道这人的一些过去,也难怪他养成这样孤僻的性子。
    脾气又怪,杀人不眨眼。
    但他和他那把剑,护在身前时,确实很让人安心。
    耶律婉笑了笑,转身离开。
    在房间里,握着书的山鬼听着窗外脚步声远去,也是舒了口气,他心中也有疑惑。
    这北朝长公主,莫不是脑子有问题?
    旁人看到他杀人都吓得够呛,她居然还主动往上凑。
    她这是要做什么?
    唉。
    山鬼叹了口气。
    他不关心耶律婉心中所想,也不打算去问,他又不是自己兄弟沈秋,颇懂小女儿家的心思,他还有很多事要忙呢。
    先看书吧。
    山鬼的目光,落在手中书卷上,然后,目光紧了紧。
    他沉默着,将手中书翻转过来。
    又顺着昨日没看完的地方,接着往下看。
    同一时刻,山庄正厅中。
    沈秋作为孝子,肯定是要守灵的。
    不过也就今晚了,明日任叔的兄弟就会到达金陵,那时他便不用每夜都待在这棺木边了。
    厅中烛火摇曳,还有窗外的风声响动,寻常人孤身一人守着棺木,这会怕是要心中会满溢恐惧,但沈秋并不在意。
    他知道,任叔不会变成鬼来吓唬他。
    因为任豪的魂魄,此时就在剑玉幻梦中,与他对练武艺呢。
    有这精通两仪神拳的好教练手把手教,几日的功夫,沈秋便将两仪神拳的进阶拳术学的纯熟,已有登门入室之兆。
    其他武艺也没放松下来,摧魂神爪,更要加紧练习。
    前些日子,以此掌法伤了万毒,可见神爪精妙,非同寻常。
    散去的雪霁真气,也已通玄道典的功法,在快速重修回来,这两门心法本就是同出一源,只是通玄道典要比雪霁心法更复杂一些。
    但大体运气路线不变,有雪霁心法的经验和底子在,沈秋要快速掌握这门奇功并不困难。
    “唰”
    门外有脚步声响起,有人飞掠而来,正落在正厅之外,没有惊动在四周守灵的江湖人,但这细微的动作,却被沈秋觉察到。
    他睁开眼睛,看向门外。
    “吱”
    房门被推开,夜风灌入厅中,吹的沈秋的头发动了动。
    “陆兄,想要吊唁,大白天光明正大的来就行了,何必行这梁上君子之事啊?”
    沈秋站起身来,看着提着剑,走入房中的陆归藏。
    他说:
    “还是说,你带剑前来,是为了你父亲与任叔之事,想要泄愤一番?”
    “在沈兄心里,陆某就是这样的人?”
    陆归藏兴趣缺缺的回了一句,尽显冷淡。
    他就是这个性子,除了在东方策身边,几乎从不多嘴说一句,冷漠的很,但跟他熟了,却也知道,他并不是孤傲。
    只是天性如此。
    他将手中长剑放在桌上,在沈秋的注视中,上前几步,从袖中抽出带来的香烛,在烛台上点燃,插入棺木前方的香炉里。
    又与其他吊唁者一样,对棺木叩了叩首。
    “世人皆知,我父死于任豪之手,陆家落败,也是从父亲失了盟主之位开始。但我心中,对任豪,却没有太多恨意。”
    陆归藏站直身体,叹了口气,周围又无旁人,便就像是倾诉一样,对站在一旁的沈秋说:
    “不但不恨,反而有些敬佩。
    我自问做不到如任豪一样,如此专注于江湖正邪之争,还愿为此事押上性命。
    此乃义士之行,我心中敬佩,便来吊唁。
    只是父仇在身,不便在白日过来,让沈兄见笑了。”
    “不见笑。”
    沈秋摆了摆手,他说:
    “这大白天里,每个人来都是哭哭啼啼,恨不得装出一副哀默心死的姿态,好让旁人知道,他们都为正派魁首之死痛心疾首。
    但嘴里说的好听,心中却都是如生意一样。
    借着任叔之死,把这五龙山庄弄得乌烟瘴气,若是没有这灵幡白布,旁人还以为,咱们在山庄办武林大会呢。
    真是热闹的很。”
    他摇了摇头,对陆归藏拱了拱手,说:
    “任叔若泉下有知,想来也会喜欢陆兄这样真心实意的吊唁的。只是,陆兄也说了,父仇在身,不可不报。
    如今任叔已死,你家仇怨,又该如何?”
    沈秋这话问到点子上了。
    陆归藏这次陪着东方策来五龙山庄,其实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他也没回答,只是看着沈秋手上的黑色拳套,这青衣公子说:
    “任豪死前,选了你做衣钵传人,这事我是知道的。他也算是你长辈,又有授艺之恩,那我陆家与任豪的恩怨,自然要落在沈兄身上。
    四年之后,武林大会时,我会向沈兄挑战。”
    陆归藏背负着双手,直言不讳的说:
    “到那时,还望沈兄不要留手,与陆某好好打上一场,此战之后,不管谁输谁赢,恩怨自消。”
    “四年?”
    沈秋脸上没有什么畏惧为难之色,他看着陆归藏,说:
    “我观陆兄一身气势深藏于胸,神光内敛,行走之间,真气丝毫不泄,怕是已有突破之兆。四年之后,陆兄怕已是天榜中人了。”
    “那又如何?”
    陆归藏也看着沈秋,他说:
    “沈兄之前藏得深,我与东方都没发觉,以为沈兄只是地榜前列的武艺,但能袭杀万毒,证明沈兄也藏了一手。
    四年之后,沈兄也注定是天榜中人。总该不会说我陆归藏欺负你吧?”
    “不会。”
    任豪棺木前,沈秋耸了耸肩,他说:
    “四年之后,若沈某真败了,那也是我手段不行,怨不得旁人。不过,那也是四年之后的事,世事无常,谁又说得清楚呢?
    反倒是陆兄,比起和我的四年之约,东方策那边的事情,我看着都焦心。
    你作为他至交好友,难道不想想办法?”
    沈秋这话问的,让一脸平静的陆归藏,也是长吁短叹。
    他似乎一下子从武林高手,变成了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他皱着眉头说:
    “我欲带着东方离开山庄,想来舞阳真人也不会在任豪葬礼上大动干戈,真要打起来,我也不怕他。
    只是东方是个重情义的人。
    他从小被舞阳真人当成亲子养大,与他师父之间关系深厚,不愿看到我与舞阳真人刀剑相对。
    他对我说,他对不起门派培养,要跟着舞阳真人返回太岳山去面壁思过。
    可是,十年之久啊。”
    陆归藏扭头看着窗外寒月,他轻声说:
    “人活一生,又有几个十年啊。
    我实在不忍心看他受此灾祸,但却不能忤逆了东方的想法,若因我,让他与他师父割袍断义,背弃宗门,名声狼藉,这才是真害了他。”
    “你要早下决心,陆兄。”
    沈秋摇了摇头,低声说:
    “此前来金陵时,我与舞阳真人谈过,依我所见,东方策若是跟着回了太岳山,怕接下来,就不只是面壁那么简单了。
    舞阳真人有心扭转东方策的...‘隐疾’,要为他寻一门亲事。
    还说,就算废掉他武艺,也把他绑入洞房。”
    “啊这...”
    陆归藏的剑目之中,闪过一丝紧张和沉重。
    他知晓东方心意,又与东方策把臂同游北地名山大川,自是同道中人。
    对于他们而言,心灵的抚慰,要比躯体相伴重要的多,纯粹的多。
    暂时分开都是其次,也并非不可忍受,但若舞阳真人真的要强行让东方策成婚,这就是要彻底断了两人的缘法。
    “陆兄,不是我说你们。”
    沈秋见陆归藏手足无措的样子,他轻声说:
    “我是个看得很开的人,对于你与东方的事,我是乐见其成。同性之爱,往往比异性之间更纯粹些,但当今时代,风气封建的很。
    你两人又都出自武林世家高门。
    不说东方,你作为陆家顶梁柱,难道以后就要一生不娶?
    若依我说,你两人与其这么僵着,不如各自回家,完成传宗接代之事,待有了血裔,有了传承,家中长辈师父,也不会再如此苛刻。
    进一步,不如退一步。
    若是你们这么僵持下去,对你,对东方,都不好。”
    “唉,这些事情,我与东方也曾谈过。”
    陆归藏的目光,放在地上,他低声说:
    “但我两人不愿这么做,纯粹,就要纯粹些,混杂了其他,就变味了。我家中尚有同胞哥哥,不入江湖,也已娶亲成婚。
    家中还有小妹在。
    传承大事,自有他两人来,只是东方那边,难做的很。
    罢了,我再去问问他吧。”
    说完,陆归藏拿起剑,对沈秋拱了拱手,便起步掠入夜空,只是几息之后,他又在空中转了一圈,灵巧的又落了回来。
    他对愕然的沈秋说:
    “有件事,忘记与你说了。”
    “我和东方前些时日,在齐鲁游历,偶然听闻,那里有些正派小宗门联合起来了,说是要来五龙山庄,寻任豪做个公道。”
    陆归藏看着沈秋,他沉声说:
    “他们说,河洛大侠在一年前,不问缘由,在齐鲁之地连灭五家正派宗门,杀死近百人,他们在当地闹得声势很大。
    还公推了个江湖前辈,说要这笔血仇,讨个公道。
    算算时间,在任豪下葬那一两日,他们估计也会到来。
    这事发生的很蹊跷,他们怕是冲着坏你名声来的,用心歹毒,此番没有了任豪压制,你若应对不好,一世英名,怕就要付诸东流。
    沈兄,你要小心些。”
    沈秋点了点头,脸上一片平静,似乎并不意外。
    他对陆归藏说:
    “沈某感谢陆兄高义,提前告知此事,陆兄不必担心,我已有自己打算。不过既然说到这个了,我还想请陆兄帮个忙。”
    “当年任叔失手杀死你父亲后,为了护住陆家不被仇家寻仇,他曾在归藏山庄住了半年,压住局势。
    若几日之后,事情有变。
    我也想请陆兄代我护住五龙山庄一干人等,时间不必太久,就以半年为期。
    陆兄可愿意?”
    “你这是...要鱼死网破?”
    陆归藏站在门外,他俊秀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他说:
    “何至于此?
    就算没了任豪,还有黄无惨,圆悟禅师,林菀冬在,他们也不会弃你与于不顾。
    就如你刚才与我说的,进一步,不如退一步。就任他们去说,又能如何?江湖成名的前辈高人,哪个身上没点污点?
    就连任豪这样的人,也有人说他里通魔教张莫邪,用心不轨呢。”
    “那些跳梁小丑,不足挂齿,陆兄。这也不是鱼死网破,而是有备无患。”
    沈秋伸手拍了拍任豪的棺木,他轻声说:
    “沈某走江湖这几年,朋友不多,仇人不少。
    以前有任叔帮忙压着,我心下感激,但说实话,这威名什么的,沈某并不在意,也从未因大侠之名感觉到愉悦。
    任叔这一生,都为张莫邪收拾烂摊子。
    他走后,却又留下了一个新的烂摊子,只能由我来帮他收拾了。
    反正早晚都是要翻脸的,沈某就在这五龙山庄,好好看看,他们能给我演上一出什么大戏。
    若是他们演得好,沈某还要拍手鼓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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