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就出在,他不再是个局外人了。
    那个阴雨天里,铅灰色的马路上撑着红伞的白裙少女,早就伸出双臂,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入从前他不屑一顾的滚滚红尘。
    以前他觉得身周的一切都显得游离而虚假,因此他才能信手蘸了墨,把这世界当成一卷冷冰冰的画卷,随意描画。
    但不知何时起,从来不重口腹之欲,只要饭菜不是太难以下咽便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的人,开始第一次下厨房,会细心观察那个人爱吃的食材和口味,会小心计算放盐和各种调料的量,会在雾气蒸腾的厨房里用那双只握过笔的手捞起汤勺尝一口味道,然后露出连自己都没有发觉的由心微笑来。
    他从没有刻意去做什么,一切好像都发自本能。
    他在无数个与她情深意浓的瞬间,那颗本以为异于常人的天生干涸的心脏,却感受到前所未有充沛的喜悦与活力。那种整个人像被点亮了生命的温度的感受,让他多少次迫不及待地在少女安静睡去后,落笔题写下由爱情女神催生的温热词句。
    他会在她陷入睡梦中时仔细又仔细地吻她,怎么也吻不够似的。
    他总觉得如果不是怕她嫌烦,他可以就这样吻她一整天,或者就这样静静注视着她,居然也像吻她一样令人满足和热泪盈眶。
    他本以为他尽管有些过分喜欢她,也只是像欣赏一朵花,一片云一样。只是她毕竟太美了,他才会沉迷了些。
    他想,他只是忽然想爱一个人了,与以前并没有太大区别。然而他没料到,他从没碰过的爱情,会是这样一种让人失控的力量。
    那天。
    他手中黑伞在风雨里摇摇欲坠,噼啪作响的雨点填补了他失序的心跳。车里人似乎是想下车又临时折返,车门开了一条缝,流泄出暧昧黏连的呻吟。
    作为一个与灵感为伍的作家,张缭除了会随身携带笔记本,记录日月沉浮给予他的片刻灵思之外,有时还贴身放着微型相机,将一些暂时无法以合适的文字描摹的画面留存下来。
    而就在那一刻,他麻木的手指鬼使神差地按下了快门。
    他爱上她是在一个阴雨天,恨上她也是在一个阴雨天。
    他忽然觉得好浪漫。
    他哼起歌来,撑着伞转身回返。踏上台阶的时候踉跄了一下,他只是想,也许该换种更防滑的地砖。
    他打开房门,暖黄的灯光伴着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在他身后,山崩海啸,乔岳倾颓。
    咔嚓咔嚓,小小声的。
    他从来都是安静的,连崩裂也是。
    当一个诗人失去纯然欣赏的眼光,自己的花被其他游人多看一眼都无法容忍时,他将不再是诗人,而成为一个疯子。
    天才与疯魔,本就只有一线之隔。
    他为了她专门写的故事,不同于以往清淡凉薄的文风,这个连标点符号都浸足了阳光的故事,只写到一半,便无法继续落笔。
    他以为他可以等她一辈子,但现在,连文字都弃他而去了。
    文字是他的肺啊。
    一个无法呼吸的人,是等不了她的。
    然而当他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窒息而死时,却总有一杯温热的水,被递过来贴上他的手边,哺给他一点赖以维生的氧气。
    他终于退化成她的胎儿,一个无法自主呼吸,甚至连开口索取都无法的胎儿。
    其实他到底不是真正的胎儿,他会说话,但他张张口,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
    黑暗中,他饥肠辘辘,却依然安静而乖巧地蜷缩着,寄希望于这根慈悲的脐带,能施舍一些总算只属于他的养分来。
    ——
    房门嘭地被从外面撞开,一个高个子的刺猬头少年小牛犊一般地冲进屋里,胡乱将手里脏兮兮的运动包一甩,球鞋一蹬,便往沙发上一蹦,一弹叁尺高。
    还没等屁股坐热乎呢,少年的鼻头忽然动了动,双眼一亮,跳起来鞋也不穿,就一头往厨房扎去。
    “哎?妈,怎么是你在做饭?这不逢年不过节的,怎么不让刘阿姨做?”他又探头一看,立马不逼逼了,“哇!包的饺子!”
    正在灶台前忙活的中年女人闻言,回头瞪了他一眼:“就知道饺子!个小没良心的,你再想想什么日子?”
    少年挠挠脑壳,拧着眉琢磨半天,终于眼睛一亮:“我就说嘛,原来是我哥生日呀?哎这也不对啊,往常过生日也没见你亲自下厨的。”
    那女人一听这话,立刻乐呵呵地笑开了,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凑过来,才像分享什么天大的喜事一样,悄咪咪道:“这次不一样,这次你哥说要带人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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