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故友”这两字,见愁便明白了。
    仙路十三岛上,那一神秘的少年,自称为蜉蝣所化,后在西海之上驾鲲而去,身份来由都是一等一的奇妙。
    却不知,对方使露珠坠落,又以心念引路,到底所为何来?
    此人修为极高,能力或恐通天,若要于她不利,估计早便动手,也不用摆什么所谓的“鸿门宴”。
    所以,见愁闻得对方邀请,倒也没有拒绝,只一步迈出,便已经站到了船上。
    此刻,傅朝生正将那鱼提起来,顺手摘掉斗笠,露出满头乌黑的发来。
    他抬眼瞧见见愁,倒好像是认识了她许久一样,随口便道:“小船简陋,请坐。”
    待客之道,还真是够捡漏的。
    只是见愁也不拘,随意坐下来了,看着从身边流过的滔滔江水,目光落在了放在鱼篓里那一条黑鱼上。
    这鱼瞧着通体乌黑,跟普通鱼没什么两样,只是他待在船板上的竹篾鱼篓里,慢吞吞喘气,眼看眼看就要断气一样。
    “有鱼为何还需垂钓?”
    “有鱼?”
    傅朝生并指如刀,将手中那一条肥美鲈鱼开膛破肚,正在收拾间,闻得此言,眼神一转,便顺着她目光所对的方向看去。
    黑鱼。
    是鲲。
    这一瞬间,他沉默半晌,笑道:“故友想吃这一条鱼吗?”
    “……”
    黑鱼默默在竹篓里翻了个身,把白白的鱼眼藏了起来。
    兴许是觉得傅朝生眼神有那么一点奇怪,也或许是觉得这一条黑鱼有那么一点奇怪,见愁思索了片刻,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她重新把目光放回傅朝生的身上,打量着他。
    浅青色的古旧长袍,照旧笼在他身上,不过此刻却被不知哪里来的旧蓑衣遮了个严实,只能看见隐约的花纹。
    那颜色,像是岩缝里长出来的青苔。
    这种感觉着实奇妙。
    那时她还不曾真正踏入修行之路,甚至还不曾进入十九洲,如今她已经是左三千小会的魁首,一人台的第一。
    看着傅朝生还算干净利落的动作,见愁平心静气地坐下来,任由晨雾吹拂着自己的面颊,远处天边只余下小月的轮廓,照亮她的已经是天光。
    “哗啦。”
    水声轻轻响动。
    打整干净的鱼已经被傅朝生缓缓放入了锅中。
    开至蟹眼的水,便将鲈鱼鱼身淹没,锅旁有些香料,也被他扔了进去。
    见愁于是一笑,却没说话。
    坐在她对面的傅朝生,眼底闪过什么,似藏有岁月变幻,对她这一笑,似乎不解:“故友笑什么?”
    若只想喝鱼汤,是没必要往里头扔香料的。
    曾有那么一些日子,炖鱼汤她算是一把好手。
    不知觉间又想起在是非因果门之中重历的那些记忆,见愁毕竟与蜉蝣不熟,所以并不言明,只道:“西海惊鸿一瞥后,曾收到你来信。只是见愁不知,‘故友’二字,所从何来?”
    这问题是傅朝生不曾想到的。
    他看着对面的见愁,想起这两三年来在人世间的种种见闻,却发现他在人世间遇到的那些人,都不跟她一样。纵使是在人间孤岛当国师、逼死张汤之时,也不曾遇到一个与她同样的女人。
    或恐,这便是人所言的人皆不同。
    至于“故友”二字……
    “蜉蝣者,朝生暮死,而我只因朝闻道而生。”
    他手指从斗笠上几根冒出来的利刺上慢慢划过去,那声音说不出到底是年轻还是苍老,只有着那么带了三分嘲讽的慨叹。
    “我闻故友之道而生。”
    闻道而生。
    见愁忽地一怔。
    傅朝生续道:“生而遇道友,叙话三两句,于故友而言,不过三五刻,萍水相逢一过客而已;于朝生而言,则已小半生,相识已久故人哉。”
    是了。
    若他只是一只普通的蜉蝣,当为朝生暮死。
    人之一日,他之一生。
    见愁约略明白了些许。
    傅朝生捡过炉边不知何处寻来的一根干柴,“啪”一声折断了,投入炉中,眨眼便见着那火舌将干柴舔红。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漠……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为之强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道大,天大,地大,王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处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可道,非常道。”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敢臣。”
    一字一句,他念来极为清晰。
    见愁却忽然觉得有几分耳熟:“这是……”
    “这是故友昔日闻我之道。我后来去人间孤岛,发现这是《道经》所载之字句。”傅朝生面上带了笑,下一句却转而道,“想来,这不是故友之道,也并非我之道。”
    书卷之中常有圣人论道,只是修行之中的“道”又不可以书卷而论。
    只有极少数人,能将书卷之“道”与修行之道结合。
    道行于足下,却不在书卷中。
    闻道而生,或许的确是因见愁而起,也或许只是一个机缘之下的巧合。
    傅朝生也不知天道到底是何模样,只知他要的天道是什么模样。
    又折一干柴入锅底,他道:“如今故友也在修行路上,不知如何悟道?”
    悟道?
    见愁一笑:“尚不知,道为何物。”
    没准儿出窍就死。
    这句话竟来得干脆利落。
    傅朝生这才想起凡人的修为似乎需要日积月累,便忽然没说话了。
    空气里开始飘荡着鱼汤的香味儿。
    不知何时,船已开始顺江飘下,穿破浓重的雾气,却将两岸被秋色染得绚烂的树林与远处的山峦,模糊成了一片暗影。
    天光已开始微明。
    傅朝生看了看外头风景,又瞧了一眼高处的云海广场,最终将目光投落在已好的鱼汤之上。
    “生我者故友,乃‘因’之所在,却不知他日‘果’在何处。”
    “鱼汤好了。”
    见愁淡淡提醒。
    “……”
    沉默片刻。
    傅朝生看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奇异,随后只顺手往江中一伸,抽回手时,那滚滚江水,竟然已经被他握在掌中,成为两只江水凝聚而成的小碗。
    细看时,水流尚在流动,形成表面一道一道的波纹,奇妙至极。
    用这一只抽江水而成的小碗,盛了锅中汤,傅朝生递给了见愁。
    见愁接过碗来,只觉触手生凉,端着碗,竟似能感觉到江水流淌的波纹,感受到浪涛鼓动的脉搏,仿佛有与整条江心神相连的错觉。
    他抽的不仅是江水,乃是江脉、江魂!
    瞳孔微缩,见愁眼底藏了几分忌惮。
    鱼汤在江水之碗中,散发着有些过浓的香料味道。
    她端着,却没喝,只问一句:“无事不登三宝殿。蜉蝣君拂晓引我来此,总不会只为了喝这一碗鱼汤吧?”
    “自然不是。”
    鱼汤不过先前于是非因果门上所见,随手一试罢了。
    傅朝生自问不是那般有闲情逸致之人,也就是等人时候无聊。
    见愁既已明问,他也不绕弯子,只开门见山道:“我来借宙目。”
    “……”
    手抖了那么一下,碗中的鱼汤也荡起了波纹。
    比目鱼修行有成后,便有宇宙双目,可观四方上下,古往今来。
    鱼目坟中,见愁的确得了此物。
    只是当时鱼目坟关闭,此人又从何知晓?
    见愁垂了眸,掩去眼底的情绪,只将鱼汤慢慢地吹凉了,喝了一口。
    香料的香味太重,盖住了鱼本身的鲜味儿,万幸这一条鲈鱼甚为肥美,材质挽救了这一锅鱼汤。
    只是……
    暴殄天物。
    心里莫名地冒出这个念头来,几小口鱼汤,慢慢便被饮尽了,见愁重抬起头来:“宙目我有。不过,这一个‘借’字,我也曾对人说过。”
    不久前她曾强“借”顾青眉接天台印一用,到底是“借”还是“抢”,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
    强盗作风,她也算深谙。
    如今傅朝生说借就借,未免说得太轻松了些。
    倒是傅朝生并没有什么异样表情,也不觉见愁这话不很客气。
    他只笑:“那故友借吗?”
    “……”
    见愁也不知道心底是什么感觉。
    她盯着那盛着那没了鱼汤的汤碗许久,终是吐出了一个字:“借。”
    一字落地,鱼篓里的黑鱼翻了个身,无神的鱼眼珠子转了转,似乎朝着火炉两旁的一人一蜉蝣看了过去。
    傅朝生微微眯了眼,眼底藏了几分莫测,打量着见愁。
    见愁却将汤碗慢慢朝着九头江一放,只一瞬间,汤碗便化作了哗哗的流水,融入了滔滔江流之中,消失不见。
    她直了身来,手一翻,那不大的灰白鱼目便在指间。
    略略将之转了一圈,见愁还是扔给了傅朝生。
    轻巧地接过,宙目已在掌心之中。
    傅朝生却忽然觉得面前的见愁,已成为一团迷雾:“我有宇目,只差宙目。你不问我借去何用?”
    “总归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想也知道,这人乃是蜉蝣,修为亦有几分诡异之处,见愁暂时无意蹚这浑水,只当什么也不知道便是。
    也或许……
    是有那么一点点寡淡得奇怪的知交之谊?
    当然,也可能是觉得不借也得借。
    见愁并未解释很多。
    傅朝生却没想到。
    宇目可察四方上下,却不能观他在意的古往今来,更无法窥知蜉蝣一族运命何在,所以这一枚“宙目”,他原势在必得。
    只是,得来太过容易。
    周围的浓雾,已渐渐有些消散。
    正东方已有一缕刺目的光从地底投出,于是昆吾群峰的影子,也渐渐在浓雾里有了轮廓。
    傅朝生道:“他日当还此宙目。”
    见愁并未在意,却将头抬起,望着周遭明朗的天色。
    那乌黑的眼仁,在天光照耀下带了几分意味悠长的深邃,她微微眯了眼,敛了眼底那乍现的一线寒光,心底却已澎湃着另一番情绪。
    从火已熄的炉旁起身,见愁的心思已完全不在什么宙目上。
    天亮了。
    不知那于她而言以久违了的“故人”,是否会准时回到昆吾?
    见愁唇边挂了笑,只对傅朝生道一声:“非我族类,不善烹煮。你炖的鱼汤,并不好喝。”
    话音落,她人已一步迈过被雾拦住的满江波涛,回到了江岸之上,只循着方才的来路,重往昆吾主峰的方向走去。
    背后,傅朝生人在船上,手捏着那一枚宙目,却没了言语。
    远远看着江岸,见愁并未回望一眼,很快消失在了密林当中。
    天边灿烂的红光,已经照样下来,江上江水也被铺上了一层红并着一层金,连雾气的颜色,也都变得浓烈起来。
    层林染尽,秋意已渐萧瑟。
    鱼篓里的黑鱼转了转眼珠:“于他们人而言,生我者父母,你不该说‘生我者故友’。”
    “有区别?”
    傅朝生似乎不很明白。
    当然是冒犯了。
    黑鱼叹了口气,沧桑道:“非我族类,难以交流。”
    接着,整条鱼脊背一用力,鱼尾一撑,竟然直接“咕咚”一声蹦入了江水之中,一下没了影子。
    船上,傅朝生看了一眼昆吾那笼罩在重重迷雾当中的主峰,终于将宙目收起。
    呼啦。
    一阵风吹来,江上忽然空荡荡的一片。
    小小的扁舟没了影子,原处唯有一片枯黄的树叶,飘荡在江面之上,随着波涛远去,渐渐远去……
    ***
    昆吾主峰山道。
    见愁脚步算得上轻快,一路拾级而上,刚上了山腰,已经见得早起的昆吾弟子穿行在周围亭台廊榭之间,隐隐开始有人声夹杂在鸟语虫声之间。
    此刻天才刚放亮,这些人却已经在做早课,进行各自的修行了。
    中域顶梁的大派,当真也算是名不虚传。
    在昆吾之上待得几日,见愁对昆吾也算有了几分了解,一路想着,看着,她整个人看上去与往日没有任何异样。
    也许,只是眼底的神光有那么几分毕露,似一点难以收敛的锋芒。
    前方道中有一平台,一红衣少女站在道中,正抬头对站在前方的白袍男子说着什么。
    见愁人行山道中,抬头便瞧见了。
    白袍男子,人在道中,也有一种卓绝之姿,乃是昆吾白骨龙剑吴端,她认得;红衣少女的背影瞧着也眼熟,她略略一想,便知道那是聂小晚了。
    前不久小会结束,各大门派差不多都已经离开了。
    聂小晚应当跟随师门长辈离开,如今却出现在这里?
    见愁心下好奇,走了上去。
    吴端听着聂小晚的话,微微点了点头,正想说自己回头便去帮她找见愁,没料想刚抬起眼睛来,竟看见见愁从山下顺着山道上来,一时诧异,又一时惊喜。
    两手一拱,吴端笑道:“见愁师姐这一大早地,怎地从下面来?”
    “吴师弟也挺早,我早起心情不错,看昆吾风光甚好,便下去散了个步。”
    面上露出和善的笑容来,半点没有四溢的杀机。
    见愁随口寒暄了两句。
    吴端没听出异样,也没怀疑什么。
    他一看聂小晚,只道:“见愁师姐来得正好,无妄斋聂小晚师妹与师姐乃是旧识,今日随同玉心师太重入昆吾与师尊说些小事,她有事正要找师姐呢。”
    聂小晚顺势一拜,脸上是带着几分腼腆的笑意:“小晚拜见见愁师姐。”
    “好了,你不嫌烦,我也翻了。”
    见愁走上前去,拉了她一把,叫她起了身,也不站在原地说话,只顺势往前走去。
    “是有什么要紧事?”
    远远地,前头似乎传来刀兵相接的声音,杂着一些人的呼喝之声。
    吴端也不说话,只跟着见愁走,却用带着几分探寻的目光看着聂小晚。
    据他方才言语之间的一二试探来看,这件事当与剪烛派旧事有关。
    果然,聂小晚走在见愁右手边,似乎有些迟疑,不过还是开口道:“前些日剪烛派之事已了,本该尘埃落定。其中许蓝儿经脉俱废,据闻形同废人,故而烛心在去云海广场之时不曾带上她一起。也因此,她逃过一劫。”
    是了。
    还有个许蓝儿。
    见愁走着,已经看见了前面发出刀兵之声的地方,原来是一大块平地,上有不少昆吾弟子在上头演练剑法,一片热闹。
    “小晚师妹有打算?”
    “许蓝儿心肠歹毒,她活一日,我等俱不安宁。纵使经脉俱废,也不能让人放心。”
    聂小晚怕后面的话说出来,叫人觉得自己恶毒。
    可除恶务尽,斩草不除根,又有什么用?
    所以思量片刻,她道:“小晚已知她就在昆吾附近,想寻她踪迹出来,以绝后患。”
    说完,她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看着见愁。
    见愁是个心很良善之人,这一点知道的人不少。
    吴端也清楚。
    所以他也很好奇此刻见愁的反应。
    见愁已经停住了脚步,目光从正在交手的昆吾弟子们身上移回来,落到聂小晚的身上。
    聂小晚眨了眨眼,巴巴看着她。
    这一瞬,见愁一下笑出声来:“你在怕什么?怕我觉得你恶毒?”
    “不会吗?”
    聂小晚有些诧异。
    见愁有些无奈,终于还是没忍住,摸了她头一下:“若以此论,我要比你恶毒得多。”
    吴端顿时看她。
    见愁却也不解释,只道一声“想做就去做没什么不好”,许蓝儿虽身怀《不足宝典》,可对经脉尽废的人而言,却无什么用处。
    甚至……
    这可能会是个杀身之祸。
    只要查到许蓝儿人在何处,将消息一散布,这十九洲恐怕多的是心怀不轨之辈追杀于她,不差聂小晚这一个。
    这也是她原本的打算,只对同门师弟沈咎说过,坏事已由这一位四师弟欢天喜地亲手操办去了。
    聂小晚其实也不明白,不过只要知道见愁是支持她的,便已经圆满了。
    她笑了一笑,见见愁停下脚步,顿时好奇:“见愁师姐想干什么?”
    “有些好奇罢了。”
    见愁还在看那些演武场上人,众人练的多半是同一招式,起剑,挥剑,落剑,自有一派行云流水风范。
    吴端见状道:“此乃我昆吾三十六刀兵场之一,为门中弟子日常演武之用。眼下这刀兵场上练剑的,都是才入门不久的新弟子,练的是本门剑式基础,唤作碧山河星剑,只有剑招。”
    “碧山河星剑?”
    虽只有剑招,可见愁看着,却品出了几分味道来。
    说来,这十九洲大地上,虽有千百种刀兵,奇形怪状,可到底是用剑的居多。
    其中尤以昆吾崖山两顶级宗门为甚。
    不过昆吾的剑胜在一个“繁”字,崖山的剑却以“险”字闻名,以至于有“崖山一剑,横绝天下”的美名。
    吴端背手,看着场中这不知算是自己师弟还是师侄的弟子们挥剑,却是见多了,脸上一派平静。
    “见愁师姐似乎颇有兴趣?”
    “是有些兴趣,剑招虽简单,却有点味道在内。”见愁点了点头。
    “味道?”吴端看她一眼,只道,“这一套剑招我几百年前也曾练过,当时没觉出什么味道来,直至我练出了第一道剑意,唤醒了白骨龙剑,才算品出一二真意。见愁师姐一眼能看出味道,兴许于剑之一道颇有天赋,不如拿把剑比划比划试试?”
    比划比划试试?
    见愁道:“无妨?”
    偷师可是大罪。
    吴端一笑:“无妨的。碧山河星剑在昆吾太过普通,九头江湾境内便是连林间樵夫、江上渔人都能比划一二。”
    所以昆吾弟子,竟都是从这平平无奇的剑招开始学起的吗?
    见愁了然了几分,却又摇摇头:“只可惜我用斧头,无剑。”
    不过说完,她便忽然看向了吴端,眼底闪烁着一点点的微光,唇边挂笑:“昔日西海一会,吴端师兄之白骨龙剑,如今可还好?”
    西海上,吴端曾与曲正风一战,惨败收场。
    白骨龙剑为其重创,曾有过一道裂缝。
    一说起这个,吴端脸上露出几分难言的复杂来,只一抬手,带鞘之剑已在掌中,递向见愁:“此剑可借见愁师姐一试。”
    见愁说那话便是为了借剑,见吴端如此大方,倒也不客气,只道一声“谢过”,便将剑接到手中。
    剑鞘雪白,似为贝母所制,触手光滑又温凉。
    手把剑柄,见愁眼底带着几分惊叹,慢慢朝外拔,因白骨龙剑乃是以龙骨炼制,所以出鞘时并无倾泻之寒光,只有几许森然的冷白。
    剑身处那一道裂痕,已经很淡,几乎要消失不见。
    想来,这两年来,吴端已将此剑养得差不多了。
    元婴期修士所驾驭的宝剑啊。
    在那剑尖也从剑鞘出来的瞬间,见愁微微眯了眼,手挽了道剑花,又看一眼刀兵场,回头道:“我去试试。”
    说完,她便向着场中走去。
    不少昆吾弟子见她走进来,都带了几分诧异。
    吴端心知见愁是“偷师”去的,只站在场边喝道:“都不专心练剑,这是要干什么!”
    所有人顿时跟老鼠见了猫一样,齐齐重新开始练剑。
    站在场边吴端的身边,聂小晚暗暗咋舌。
    吴端解释道:“新弟子入门,不教训不老实。”
    况且他乃横虚真人座下的真传弟子,地位高于其余普通弟子,时常有教导下面普通弟子与后辈的事,随意喝他们两句还是不成问题的。
    见愁已提着白骨龙剑,走在练剑人群当中,目光之中的兴趣大增。
    偶有见剑招不错的,她便停下来仔细看,脑海之中,那一招一式便很快清晰了起来。
    论偷师,她是行家里手,旁人难以企及。
    吴端与聂小晚便站在外面看,只觉这场面有些奇妙。
    “呼——”
    半空中隐约有两道破空之声传来。
    聂小晚没听见,只专心看着场中见愁,只见她已渐渐没入那一群昆吾弟子之中,若非她一路看着,只怕已寻不着人影。
    吴端已是元婴后期的修士,感知极为灵敏,几乎在那两道破空的毫光朝着这处来的同时,便转头看去。
    朝阳下,天际雪白的层云被来的两人冲开了一条浅蓝色的线。
    两道光芒,一清一紫,先后落在了近处。
    一者乃是白月谷药女陆香冷,穿着那一身白衣,在重新落到昆吾地面之上的时候,眼底似乎略过几分复杂;另一者,却是谢不臣。
    青袍一袭,带着远山的墨色,眉峰微冷,笼着几分陡峭的霜寒。
    明明满身儒雅之气,似乎闻得见那身上的墨香书韵,可却给人一种疏淡之感。
    他从道上而来,循着旧路往上走。
    吴端见了他,先是眉头狠狠一皱,想起昔日江上一战来——
    他向来是不大待见这一位十三师弟的。
    只是他天赋卓绝,最得师尊喜爱,又曾以学自二师兄岳河的江流剑意,与自己在剑意之上对战,还略有胜之,实在让吴端觉得心里不很舒坦。
    只是如今青峰庵隐界之行在即,众人也都等他回来,吴端顿了一顿,便走了上去。
    “谢师弟,总算是回来了。”
    “吴师兄。”
    谢不臣见了吴端,倒波澜不惊,面上淡淡。
    陆香冷稍稍落后两步,微有清冷之色,朝吴端一颔首:“吴师兄。”
    “陆师妹也一起来,再好不过。”
    早从师尊处听闻陆香冷道遇谢不臣,医者仁心,顺手治了谢不臣伤势之事,所以才在路上耽搁了些许时日。
    吴端心底没什么惊讶,脸上有笑,却未达眼底。
    “正好见愁师姐也在,稍待片刻,我叫了她一起,便去一鹤殿拜见师尊。”
    说完,吴端便转身向着刀兵场那边走去。
    陆香冷听得“见愁”二字,眼底亮了一下,一怔,又随之微笑起来,难得带了几分暖意。
    谢不臣则慢慢掀了眼帘,在抬步跟上吴端脚步的同时,向着吴端所走的方向看去。
    正前方,站着一名红衣女子,身量纤细。
    听见背后动静,她转过头来,跟吴端说了两句话,露出几分惊讶的神色来。
    于是,谢不臣一下瞧见了,微圆的脸盘子,下颌已经有些尖,显出少女抽条时候的状态来,微有些腼腆与天真模样,眼底是掩不住的聪慧。
    只是……
    不是她。
    那人已被他一剑穿了滚烫胸膛,他还记得软的身,热的血。
    人死不能复生。
    的确正如他在天碑上所见之时所想,只是同名之人罢了。
    微微眨了眨眼,谢不臣垂了下眼眸,已将刹那间的一切情绪敛尽,只余下满身的无情无感,近乎淡漠又近乎冷漠地站在原地。
    只是,下一刻……
    “见愁师姐。”
    那红衣女子与吴端说完了话,便向着刀兵场上看去,在看见某个身影之时,便欢喜地大叫了一声。
    “……”
    见、愁师姐?
    在听见这一声欢喜的叫喊的时候,谢不臣忽然意识道:她不是那个“见愁”!
    抬眸看去,这一瞬间,他身形终于僵在原地,动也不能动一下。
    刀兵场上,一道月白的身影,手持着白骨龙剑,脸上挂着几分笑意,从众多昆吾弟子之中走出来。
    昔日粗糙的素衣褪去,换了简单却不失精细的月白长袍,稳重中有多了几分飘逸,平和里藏着几分难掩的锋芒。
    眉和眼,都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
    只有那言笑间的神态,能让人窥见一点往日的痕迹……
    见愁原是朝着聂小晚与吴端行去,可只往前走了两步,她眼角余光却瞥见了旁人。
    一道……
    几乎刻进了骨血之中,恨得发狂的身影!
    他与往日相比,似乎没有任何的改变。
    青袍一卷,眉目依旧,还是那个撑着伞,从雨幕之中走出,轻轻将伞靠在门旁的书生!
    依旧……
    是那个近乎漠然地,一剑穿透了她心,葬了她与她腹中孩儿性命的谢无名!
    滔天杀意,酝酿已久,忽如实质,终究压之不住。
    见愁站在原地,身上气息霎时间已变过了三两轮,竟难以抑制地一笑。
    吴端眉头一皱,瞬间已觉出了不对:“见愁师姐!”
    只可惜……
    迟了!
    见愁眉目之间一片冰冷,只当不曾看见朝着自己劈手砍来的吴端,手腕一震,白骨龙剑已乍起!
    一道骨龙虚影,霎时从剑身之上腾跃而出。
    剑气纵横,骨龙咆哮在剑气之中,朝着谢不臣轰然斩去!
    “你命,可还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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