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心全意的信任。
    在傅朝生此言出口之后,见愁脸上明显出现了怔然的神态。便如同此前这一位大妖一次又一次的示好、接近与帮助一般, 她虽然有所感触, 可对他对自己的态度,却无法感同身受。
    包括这种信任。
    毕竟, 身为蜉蝣却忽然化生成了大妖的傅朝生, 固然特殊, 可在见愁的人生经历当中, 也不过只占据了那么小小的一块。
    她还有过去,还有师门,还有朋友。
    可对于傅朝生而言, 他自有自己的记忆开始,便已经认识了她。某种意义上讲, 她是他的全部。
    仔细分析和思考之后, 见愁能理解他对自己的信任与态度。
    可……
    这样的信任来得太直接, 太完全,也太沉重,以至于她竟然一时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心思和神态来面对。
    你觉得我应该在,我便会在。
    傅朝生不会不知道见愁想问的到底是什么。
    她想要知道,若真有一日能重建轮回,作为一个世人口中的至邪大妖, 他到底会站在哪一边?
    也许是掺和两下,也许是袖手旁观。
    见愁其实对他的“大愿”有所了解, 也约略能猜到他对这世间其他的事情都很漠然, 除非与蜉蝣一族大愿有关, 否则从不参与。
    所以,在她的预判中,傅朝生的答案是后者的可能性最大。
    可现在,他这一句回答,何异于完全将决定的权力交给了见愁?
    是是非非,她来判断。
    她决定他应该参与,他便参与;她觉得他应该站在哪一方,他便站在哪一方!
    太重了。
    这一句承诺,看似轻飘飘,可实则重到寻常人无法想象!
    因为,坐在见愁面前的,不仅仅是一名蜉蝣化生的妖族那么简单,他的力量与修为,绝对处于整个十九洲的顶端,完全可与横虚真人媲美!
    甚至,或有过之!
    可想而知,这样的一个人,甚至可以说是一股庞大的力量的加入,届时会对可能发生的战局,产生怎样深远的影响!
    在修界,大能修士举手投足震天撼地,绝非虚言!
    见愁就这么注视着他,他则淡淡地回视着,甚至带着几许轻松,仿佛自己方才说出的那一番话没有什么大不了。
    过了许久,见愁才苦笑了一声:“你不怕我算计你,或者害你走错路吗?”
    “若会算计,早便算计了。”
    傅朝生只是极少愿意搭理修士们的弯弯绕罢了,一则他实力太高,少有人能与其相比;二则他志不在此,搭理他们也是浪费时间。
    是以在很多事情上,他格外懵懂。
    但这并不代表着他愚蠢,相反他比大部分人要聪明得多,也看得清楚很多。
    “故友不必很放在心上,也不必为此烦恼。”他微微一笑,“若到时这能修改轮回规则,便是我毕生之所求,更不会有选错之说。”
    “但愿吧……”
    对于他这般说辞,见愁终于是没了什么话说。
    她看着桌上的宇宙双目和那一枚小小的、收殓着崖山十四名弟子的珠子,只将后者收了起来,然后道:“收敛之事有劳你,但这宇宙双目对施术者的修为要求却是极高,想来我拿个宙目也不会有什么用处,还是你留着吧。”
    “可这双目,在眼下,于故友或许有大用处。”傅朝生是知道见愁此来必定有颇多凶险之处的,“若能时刻查知周遭情况,也能避免不少的危险。正如此刻,就有人正在谈论与你有关之事……”
    “谈我?”
    见愁一怔,稍稍诧异了片刻,随即便想到了自己此时此刻“明妃”的身份,于是有了些许猜测。
    “谈的什么?”
    她此刻虽有元婴后期的修为,更有扶道山人给的隐匿气息之法宝,可在这圣殿之中,却不敢随意放出自己的灵识,以免被人识破。
    毕竟,据传圣殿中可是有着新密三大法王的。
    所以她这一问,傅朝生也不惊讶,只伸了手指,轻轻在圆桌上一点。
    那一瞬间,整个桌面,立刻荡漾开了一片水波纹路,浅蓝色的微光弥漫,竟然化作了一面镜子似的平湖!
    两道人影,由模糊而清晰,出现在了“湖面”上。
    是谢不臣的房间。
    他盘腿坐在那些邪佛雕像的“包围”之中,容颜上几分清冷之气却未受到半分影响,整个人竟如同入了定一般。
    直到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怀介师弟?”
    双目睁开,是慢慢的清醒与漠然。
    谢不臣看了一眼面前那一张传说中由明妃人皮制成的画幅,平静地回了一句:“请进。”
    “吱呀”一声门开了,此前带着他们来雪域的那一位新密法师摩迦走了进来。
    他脸上依旧带着那种圣殿僧人独有的高傲,但在谢不臣面前总会奇异地矮上那么一截。尤其是此时此刻,一点古怪的嫉恨,让他看上去脸色不很好。
    见着谢不臣盘坐在那画幅前,似在观想,其脸色也就越发难看了起来。
    “摩迦师兄深夜造访,是有什么事吗?”
    想也知道,除了明妃那档子事儿之外,不会再有别的了。
    但谢不臣从不会把话问得太明白,也不会在这种蠢物的面前卖弄自己的聪明,所以问得十分“无知”。
    摩迦便冷笑了一声:“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为师弟灌顶的事情。方才我去拜见我师父,他老人家知道了你,对你颇为欣赏,愿意为你亲自主持灌顶仪式。且念及你与那明妃颇有点情义,格外开恩,就选她为你加持密灌顶与智慧灌顶。”
    选见愁为他加持密灌顶和智慧灌顶?
    不知情的人听了,只怕真以为是恩惠。可谢不臣早已经了解过了四灌顶具体的细节,哪里能不知道这一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分明是摩迦的师尊看上了“恰果苏巴”这一位明妃!
    心念转动间,谢不臣眉眼微微地一垂,搭在膝盖上的右手食指画了个圈,又轻轻地点了一下,才状似好奇地问道:“可我之前听师兄说,此次选来的明妃都是要献给宝镜法王的。怎么恰果……”
    “这也是你能问的?!”
    还不等谢不臣把话问完,摩迦已经面色一变,直接将谢不臣打断,呵斥出声。
    “有人为你加持就不错了,难道还真想要宝镜法王为你亲自加持不成?”
    “……”
    真真像是踩了痛脚一般,谢不臣敏锐地觉得这当中该有什么猫腻。但左右想想,再看看摩迦这看似凶狠,实则带着点心虚的色厉内荏,便顷刻猜了个通透。
    当下只作不知,忙道:“师兄误会了,我只是一问。能得弘忍上师亲自加持灌顶仪式,自是怀介的荣幸。方才言语有失,还望莫要介怀。”
    “这还差不多!”
    摩迦又是一声冷哼,见他这般识相,面色这才恢复了一些。
    其实他心里面没比“怀介”平衡多少。
    这事情回想起来,也实在憋屈。
    本来选明妃这一件事 ,是宝镜法王亲自给的差事,摩迦一直以为办好了就能得了法王的青眼,所以安顿好了那些新选来的明妃佛母之后,立刻匆匆赶往宝镜法王处。
    谁料想,法王竟然还在闭关,而等候在那边的,正是他的师尊弘忍上师。
    后面的事情还用说吗?
    弘忍上师直接问他要了那些明妃的名单,且在得知里面有个资质绝佳极有可能成为“空行母”的女子之后,立刻指明了自己要这女人。
    至于宝镜法王?有个桑央留给他,一样不是事儿。
    摩迦心里自是一万分的不愿意。
    可他之前与宝镜法王接触,本就已经犯了弘忍上师的机会。他也是在殿中遇到了弘忍上师,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对方的眼中钉肉中刺。
    眼下对方两根手指头就可以捏死自己,他哪里敢反抗?
    所以他只敢找了怀介作为借口,说这明妃与怀介情深义重什么的,表示这样做不合适。可弘忍哪里在乎这些?
    当即就下了决定,说灌顶仪式就由自己主持,且还要用这明妃。
    这不是恶心人吗?
    当着怀介的面跟他明显看在眼底的明妃双修,□□够了,再扔给人家,最后还得要人感恩戴德。
    就是摩迦自己想想都觉得受不了。
    当然,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这恰果苏巴是彻底没可能给宝镜法王了。
    也就是说,他此行出去选明妃最大的一条功绩已经被抹杀,没有可能再在宝镜法王面前露脸。唯有期待那桑央堪用罢了。
    他心里自然千般百般地愤怒,可又不敢反抗弘忍上师,是以只能忍了这一口鸟气。
    但在“怀介”面前,却是怎么都不用忍的。
    口气难听地将对方训斥了一顿之后,他才施恩一般道:“今明两日你就好好休息,灌顶仪式选了日子,安排在了后天。那恰果苏巴,你这段时间也万万不能去找他,否则出了事,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是,有劳摩迦师兄提醒了。”
    谢不臣面不改色,甚至还恭敬地道了谢。
    摩迦这才算是满意了,袖子一甩,哼了一声,大步从房中离开,连门都没给关上。
    那脚步声远了,人也远了。
    直到过去了许久,谢不臣才慢慢地走上前去,将门给关上了。随后,脸上那令人看不出破绽的笑意,才渐渐地隐没,直至消失不见。
    这一时间,是一种令人悚然的寒意。
    ……
    “湖面”上的画面,便渐渐静止在了此刻。
    见愁就就看着谢不臣那一张脸,思及方才在这“湖面”之上的所闻所见,只含着几许莫名的口吻,笑了一声道:“他倒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能屈能伸。”
    傅朝生收回了点在桌面上的手指,一切的画面便都悄然消失。
    方才那奇异的一幕,仿佛没有出现过一般。
    他只看向见愁,可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之前用宇宙双目看此人时的种种:“故友与他有仇,却与他同来……”
    “与虎谋皮罢了。”
    见愁知道他已经用宇宙双目看过了,想必应该已经知道了她与谢不臣那一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所以言语间也没有半点的避讳。
    “同来,不过是想看他有什么诡计,看昆吾有什么阴谋。”
    “与虎谋皮吗?”傅朝生念了一声,似乎是在思考这个词的含义,而后便带着几分好奇地笑了起来,“那故友与我呢?”
    “……与你?”见愁又是一怔,片刻后才明白了他的意思,然后思索了一会儿,回以一笑,“算交心。”
    “唉……”
    再一次,不等傅朝生对这个回答有所反应,那挂在他腰间的那一块玉佩再次叹息了起来,简直有一种十足的忧郁。
    “矜持不会也就罢了,还问这等愚蠢之言……”
    当初大梦礁上,被他拉入伙,只因他以为能随着这只蜉蝣干出一番大事。谁料想,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大事没干成,净操心些老妈子的事!
    最可怕的是,这蜉蝣还点不透!
    想散伙,特别想散伙。
    鲲内心的想法,几乎是毫不避讳地传到了傅朝生的心底。
    但这种散伙的事,咸鱼鲲提了不止一次了,可没真正走过一次。所以他也就根本没放在心上,不去搭理了。
    此刻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还是那句话:“不必理祂。”
    见愁倒是觉得之前傅朝生那提问挺正常的,但毕竟不与鲲鹏相熟,所以一笑了之,只问了另一个问题:“说来,之前在偏殿中,你曾看过了谢不臣。不知,如何看此人?”
    如何看谢不臣?
    那个人……
    傅朝生下意识地不喜欢。但若要回答见愁这个问题,他却是一下想起了方才用宇宙双目窥看时的奇怪之处:“他大约算是你们人族天赋最厉害的人吧?连我看了都要嫉妒。但此人身上,有十分诡异之处。”
    “诡异之处?”见愁微微蹙眉。
    傅朝生眸底闪过几道流光,只道:“除却此世,宇宙双目无法窥看他任何前世,就好似,此人是六道轮回里凭空冒出来的一般。”
    不能窥看前世?
    见愁记得,谢不臣入道与轮回之事还颇有几分关联,盖因当初那一首“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可就连宇宙双目都窥看不了前世,这就有几分离奇了。
    难道是横虚使了什么手段?
    她方才只是微微颦蹙的眉头,皱得紧了一些,忽然改口问道:“那‘七分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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