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
    这是听到见愁话后, 央金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因为那神明与圣湖的传说在雪域任何地方都能听到, 怎么想也不过是世人编出的无数美好故事中的一个。
    她小时候就听过了, 可从不相信。
    然而, 此时此刻, 眼前这一名来自崖山的强大女修面上, 半点看不出玩笑之意, 那一双清澈高远的眼眸里虽透出几分难言的奇异,可满满都是认真的郑重。
    于是央金心里竟出现了一个荒谬的想法。
    她说的似乎都是真话。也许这个来自中域的修士,已经见过了他们雪域的神明;也许她真的有办法, 能让那圣湖上的神明显灵……
    “若你真能让神明显灵,神明自然会告知圣子的去向,为我等指明方向。”央金望着她, 声音却因为忽然起来的一点渺茫希望, 有些轻颤,“圣子所代表的, 便是圣佛。雪域万民, 信仰的便是他。只要圣子出现, 这坛城内外所有人都会被唤醒, 他们的信仰与香火, 都将转嫁到圣子的身上。在这个雪域, 没有一个人能凌驾于圣子之上。即便是手握后土印的宝印法王。”
    明白了。
    圣子寂耶,才是这雪域无数信众所要信奉的所在,也是远远高于所有法王的所在, 圣殿因他而立, 圣山因他而起。
    只要他在,便没人能越过他窃取信仰!
    见愁只想起了当初在圣殿后面,圣湖之畔,那随手递给自己一束雪莲花,喊了一声“恰果苏巴”,便认她做了朋友的少年。
    还有当年在极域,密宗宗图的传话……
    “八十一年后,你将成我挚交,全我涅槃。”
    冥冥中,一切的细节都严丝合缝地碰撞到了一起。
    极域里,宗图提前告知来自圣子寂耶的断言,曾为佛母的老妪临终留下关于蓝翠雀的遗愿,多年后爆发在雪域的争端和潜入雪域的自己,然后遇到了少年圣子寂耶,采了一束蓝翠雀后在圣湖所见的异象……
    一直到此刻。
    见愁甚至有些不敢相信,眼下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好像都已经在那一位圣子寂耶的计算之中,并没有任何意外的地方。
    只是她并没有抵触和反感。
    因为,从头到尾她都没有从这件事里发现任何一点怀有恶意的阴谋,相反,她感觉到的只有一种干净的善意。
    “圣子寂耶……”
    俯瞰着下方那无尽的、潮水一样的雪域信众,见愁心下的感觉复杂到了极致,不由呢喃着念了一声。
    雪浪禅师等人与央金一般,都没有想到她方才竟然会说出自己有办法这样的一句话来。曲正风还好,老成持重,没露出什么表情,小慧僧了空早已经瞪圆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央金的目光却是从未从她身上移开。
    此刻已经顾不得再问她何时见过,又为什么知道,只是恳切地追问:“见愁道友,是真的肯定自己知道吗?”
    “不,我不敢肯定。”见愁笑了一声,也不怕吓着央金,竟然直接摇了摇头,只是赶在央金色变之前,又补了一句,“但曾经见过是真的,如果你说的‘神明’与我所想的‘神明’是一样的话。而且,死马当作活马医,有法子总比没法子要好。”
    好、好像是这个道理,但为什么觉得有哪里不对?了空眨了眨眼,想了好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见愁却不解释更多了。
    她看了看其余几人,道:“眼下这情况,要行动只怕还得多番计划,禅师,剑皇陛下,央金前辈,不如我等找个稍稳妥些的地方先定计,再行动?”
    雪浪禅师、曲正风、央金自然都没意见。
    可要走的时候,了空看着下方那些正虔诚吟诵的人,却是面露不忍之色,犹犹豫豫,想要说点什么。
    见愁看了一眼便淡淡道:“救不了的。”
    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便怔神了片刻,显然是想起了曾经说一句话的人来。
    雪浪禅师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她却已经转身向另一侧山崖而下:“至少现在是救不了的。”
    新一天的黎明又近了。
    只是那从地底喷薄而出的天光再如何璀璨,也无法吸引坛城内外的信众看上一眼,他们形容枯槁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什么神气,一双双眼底却还带着狂热的虔诚,一道又一道金光抽取着他们本就不多的力量,尽数汇聚于苍穹上那一座巨大的阵法之中。
    圣山上,圣殿高伫,静默无语。
    一名名身穿红僧袍的僧人就在圣山那雪白的山脊上看着,也有一部分在山道上行走,目光却随时盯着下方。
    更高处的位置,则挖出了一座巨大的深坑。
    坑底下人叠着人,人堆着人,哀叫声已经连成一片,可在山下那恢弘磅礴的吟诵声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听都很难听见。
    有的人满头都是鲜血,早已经昏迷了过去;有的人虽还睁着眼,两只瞳孔里却已经涣散无光,麻木而平静;还有的被折断了手脚,爬在别人的身上,努力地想要爬出这一座巨大的深坑,可才爬到边缘,便被深坑旁守着的僧人一脚踹回去,落到下面的人堆里……
    哀求声,哭声,祈祷声……
    年青的,年老的,甚至是三五岁懵懂不知世事的小孩子,全都在这里,犹如地底炼狱。
    天地的明光从高处照落下来,却无法驱散他们的惶恐。无数人中,只有一位行将就木的白发老人,在惊惧之间眨了眨眼,抬头看见了那斜斜落进深坑的光亮,眼底一下涌出泪来。
    干瘪的嘴唇颤抖着,只用那嘶哑的声音喊:
    “圣子,圣子,我等皈依您,皈依佛,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
    可这样一点声音,连距离他最近的人都听不到,很快便淹没进绝望的洪流中,再也找不到半分的踪迹……
    台阶高高,一重一重,通往圣殿。
    清晨的阳光越过苍穹上那高悬的阵法,变成了凄艳诡谲的红色,落在圣殿最中心位置的圣者殿的殿门口,可仅仅是照进去三尺,便再也不能往前进半分。
    殿内一片阴郁的、犹如实质的黑暗。
    暗金色的符水,在地面上勾勒出古拙又沧桑的符号,一枚又一枚,连成一圈,又一圈一圈地围绕着最中心那一座巨大的佛像重叠起来,周遭红衣的上师们盘坐在地,设法加持。
    于是所有符水如小河一般湍急地流淌。
    整座阴暗的大殿之中,竟响起了无上的梵呗,与圣山脚下坛城中那恢弘的吟诵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身披深红色法袍的宝印法王,就盘坐在阵法的中央,佛像的面前,衣袍上以特殊材质绘制的金色梵文,与阵法中暗金色的符水一道跃动流淌,给人以一种难言的庄严肃穆。
    中年的脸,两颊深凹,太阳穴高突,双目低垂。
    在过往的日子里,在雪域无数信众的眼底,这一张脸便与佛面无疑,然而此刻却有一道又一道诡异的黑气从他周遭的阵法之中涌出,顺着他与地面紧贴的四肢,爬上他的脖颈,一直爬到他的脸上,如同一条又一条狰狞的蜈蚣,汇聚到他眉心的位置。
    黑气越聚越多,形态也越见凶恶。
    犹如承受着什么折磨一般,宝印法王的脸上,已然露出了几分不堪忍受的痛苦之色。
    然而偏偏又咬牙忍了下来。
    没有人能够拒绝。
    没有人想要拒绝。
    这是宇宙间真正的神明赋予他的机会,让他能真正地脱离这痛苦的躯壳,完完全全成为天地的化身,成为至理的化身!
    自入佛门以来上千年,甚至经历了上古与今古之交那一个最辉煌最璀璨的时代,他眼睁睁地看着八极那庸才飞升了,看着绿叶那妖婆飞升了,甚至连原本什么也不算的不语也飞升了。
    可他没有。
    数百年来,一直困顿于有界;数百年来,一直寸步难进;数百年过去了,他还是密宗的宝印法王,触摸不到上墟仙界那一道虚幻的大门!
    如何能甘心?
    如何能认命?
    天道不公,规则不公,那便该让此方宇宙原本的主宰重掌一切,消灭这无眼的天道,消灭这愚昧的世人,消灭一切敢于阻拦他的存在!
    不管,是世人,还是天道,又或者是这高高在上注视着他、却从不垂悯于他的佛主!
    成百上千道黑气,从阵法紧贴的地底爬出,就像是从人心最阴暗处爬出,一点一点凝聚在他的眉心,形状也越来越清晰。
    竟然是一直诡异的黑眼!
    没有光华,没有神采,似是半点生机都没有的死物,却又好像是连通着另一方谁也无法窥探的虚无空间,浩瀚广阔。这黑眼的主人便在这空间中,透过宝印法王的眉心,窥看着荒诞的此方世界……
    日越升越高,却始终照不亮圣殿这一片深沉的黑暗,冰冷的天光也无法融化这高原上亘古的冰雪,只为这一片静默又喧嚣的雪域,添上一抹奇异的惨白。
    圣山之侧的山脚下,央金将一枚法螺递给了见愁:“想必你已经猜出来了,此物乃是圣殿通用的圣物,且与密宗关系紧密,并不能以排除之法探测出是谁持有此物,所以见愁小友一会儿潜入之时只要持有此物,便不会被圣殿的防护阵法察觉。”
    见愁伸手接了过来,试了试。
    原来这一枚法螺乃是无主之物,也不能滴血认主,只要注入灵力便可催动起来,自动散发出一圈柔软的光芒。
    她心念一动,光芒便忽然消失了,只有那属于法螺的气息,还漂浮在虚空中。
    先前央金以此物庇护他们前行,散发出光芒来,乃是为了让他们清楚地知道法螺光芒所笼罩的范围,事实上在使用的时候,只需要散发出足够的气息便可以了,有法光反而碍事。
    此刻他们是在山脚下一片密林间,这里冰冷,且人迹罕至,既看不见一个信众,也看不见任何一名僧人,甚至连蛇虫鼠蚁也看不见。
    一个白天已经过去,他们的计划也商讨出来了。
    找到圣子,是这一战制胜的关键,但如果不成功,坛城之中这一座恐怖的阵法他们依旧要想办法摧毁,而摧毁的关键,便在圣殿之中。
    依据见愁对阵法的了解,每一座阵法应该都有阵眼,想也知道新密的人不会那么愚蠢,将阵眼设置在谁都能进去的坛城之中,所以势必是设在了圣山之上,而且看阵型的摆布,应该就设在圣殿中心圣者殿的位置。
    其作用主要有二。
    第一是祭献,主要是将聚集来的力量祭献给某一存在,可现在还不知到底是哪一存在;第二是开启,据央金所言,圣者殿以前便是将密宗僧人送去极域轮回历练的地方,在轮回中获取感悟与力量,阵眼设在圣者殿,必定是要借祭献之力开启阴阳两界之门。
    不管新密设置此阵,到底是为了祭献,还是为了开启,对他们来说都不算是一个好消息。
    要战,而且要立刻战。
    再迟一点,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所以在商议完毕之后,众人便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在隐秘处建造了传送阵,又仔细查探了圣山周围的情况,确定没有更多的异状之后,才重新聚集到了此处。
    他们最终定下的计划,说简单也简单,说惊悚也惊悚。
    见愁既然知道如何让圣湖里的神明显灵,自然便该由她再一次潜入圣殿,到圣湖唤醒神明,而后求得圣子的踪迹。
    一旦圣子现身,便可夺走新密这场圣祭的力量。
    因为原本虔诚吟诵之人并不知他们在为什么存在吟诵,其力量也是无主之力,没有方向。可圣子身为百世佛子,在雪域数千年的传说中永生不死,几乎每一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他的影子,只要他能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信仰香火之力,立刻便会因为心底的虔诚而转向。
    届时,如此磅礴的力量,便是持有后土印的宝印法王也不可能有本事控制。再要灭除新密,自然易如反掌。
    “只是为防万一,也该留下两手准备。”曲正风与众人相对而坐,看了正在把玩法螺的见愁一眼,道,“孤军深入乃是大忌,事情顺利,唤出那一位神秘的圣子,自然好说。可若是不成呢?”
    “不成,我自然会退。”
    虽然她心里觉得,这件事不可能不成,只因为早在八十多年前,就已经有人向她预言了如今将要发生的事情。但这种事毕竟不能拿出来说,谁也不知道变数如何,所以她只对神色凝重的众人笑了笑。
    “事关存亡,一举一动都马虎不得。一旦得见圣子,我会以传讯灵珠向诸位通报消息,传送阵开启也需要时间,且一定需要人留在此处照看,以防万一,所以就劳烦雪浪禅师与剑皇陛下了。至于圣殿之中……”
    说到这里时,她神情忽然变得古怪了几分,目光落在央金的身上,然后又落在了了空的身上。
    这一瞬家,了空莫名背后一寒。
    “见、见愁师姐,怎么忽然这样看小僧?”
    “只是又想起了一个声东击西的法子罢了。”见愁笑眯眯的,一点也看不出大战之前凝重的压力,“剑皇陛下方才说得很对,我一个人孤军深入,前往圣殿,实在是有些危险了,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可若是另有人在别的地方吸引新密的注意,甚至与我同时发难,在圣殿中破坏他们的阵法,应该会安全许多。”
    “啊?”
    了空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聪明脑袋,听见愁说完这一通,根本还没转过弯来,眨了眨眼,有些怔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师姐你,你不会是想让小僧去吧!”
    “对,就是你。”
    见愁那一张淡秀的脸上难得浮出了几分促狭的笑意,在这阴霾的天空下,显出一种非同寻常的明艳。
    “你与央金前辈,兵分两路,分别从圣山的左右两侧悄悄摸上去,一直摸到阵眼所在的圣者殿就可以动手了。看不懂阵法不要紧,杀人总会吧?”
    “杀、杀人,这个小僧不会……”
    了空一听“杀”字,脸都白了几分,连连摇首。
    见愁顿时无言,改口道:“那打人总会了吧?”
    “这个倒是会。”但了空转念一想,又回到了先前的问题上,“可是见愁师姐,小僧修为微末……”
    “没事,你去就很妥。”
    见愁是半点也不担心,看见了空这紧张又局促的模样,忍不住笑出来。
    雪浪禅师也跟着一笑。
    只有央金与曲正风,往日毕竟与了空没什么接触,对了空的力量一无所知,有些不解和茫然。
    但见愁与雪浪禅师都没有解释的意思。
    天边的落日,很快沉进了西面,在离开明日星海的第三天的子夜,他们终于开始了最实质的行动。
    见愁去圣湖,寻找圣子;
    雪浪禅师与曲正风驻留原地,等待讯息开启传送,同时是这一战真正的后手;
    央金与了空则潜入协助,分散见愁的压力。
    五个人各有职责,清晰无比。
    在佩着法螺,再一次悄然踏上圣山的时候,见愁以为自己会很紧张,因为将要面临的是一场未知生死的战役,而她并没有绝对能获胜的把握,可事实上,这一刻她内心竟无比平静。
    蓝翠雀在夜里绽放,像是展翅欲起的飞鸟。
    她弯下腰来,采了一束,不是要投身入一场必将点燃整个十九洲的鏖战,而是要去赴一场经年的约定,见一位让她好奇了八十一年却始终陌生的“挚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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