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天鉴, 后土印, 众生令!
    寂耶那吟诵的声音, 带着一种与天地相应和的悠长古韵, 在群峰雪岭间绵延, 在千沟万壑中回荡!
    整个雪域, 都是祂的疆土!
    燃灯剑在祂掌中化作古拙的灯盏, 一重一重雕刻的莲瓣围绕在外,内中却缺了灯芯,底部一枚金色的“卍”字印悄然旋转, 带出无穷的禅意。
    二十一枚宝相莲花纹跃出,竟散向四方。
    寂耶低垂的眉眼间,忽然就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怅然与悲悯, 也不知怅悲的到底是这世间愚昧的众生, 还是这诞生于愚昧之中的自己。
    燃灯剑乃是见愁滴血认主之剑,与她有心神上的联系, 外人本不该有能力动用此剑之威能, 更不用说如此轻而易举令其化形了。
    此刻剑虽在寂耶之手, 可她依旧能清晰感受其变化。
    那是一种与自己持剑截然不同的感觉……
    更强大。
    更自如。
    简直如臂使指, 顷刻间的变化, 都带着行云流水的顺畅, 更有一种万千迷障都堪破的通明。
    见愁一下变得不明白。
    她知道天地人三印,也知道它们对应的分别是皇天鉴、后土印和众生令,皇天鉴乃是中域至宝, 由昆吾崖山轮流掌管, 但唯有扶道山人通晓驱使之法;后土印流落佛门,辗转为新密掌控,成为了宝印法王往日最大的依凭;至于众生令……
    世人皆传,众生令遗落南域,至今无踪。
    可为什么,这一刻的雪域圣子寂耶,竟持握着这一盏燃灯剑所化作的灯盏,吟诵出众生令语?
    见愁只感觉一阵迷雾涌来,不得其解。
    另一头的空行母央金显然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更不曾见识过众生令的威力,所以面上的神情与见愁一般谨慎且疑惑。
    雪浪禅师就不一样了。
    早在当初见愁从须弥芥子中脱出,客宿禅宗时,他就已经见过了她身边所佩的这一柄与佛门有莫大渊源的燃灯剑,自也知道与此剑有关的一些公案典故,所以此刻只平静地看着。
    谁也没有发现,这一刻曲正风面上的神情,与其他每一个人都不同!
    远远注视着寂耶,他眸底竟是璀璨的光华!
    若此刻见愁回头来看,便可轻而易举从他的眼神里,看出那种知悉一切、 成竹在胸的玄机……
    寂耶虚浮于半空之中,蓝翠雀的香息幽微,燃灯剑那二十一枚宝相莲花纹奔向远方,落入雪域每一个角落!
    于是这一刻,天地间骤现出无尽潮水一般的声响!
    那竟然是无数的人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清脆有浑厚,有的颤抖而惶恐,有的坚毅而愤怒……
    无数的声音,顷刻间交织在一起!
    此时此地所有眼见这一幕的人,全都能听见这声响,他们虽无法听清每个人具体都在说些什么,可却能清晰地从中分辨出自己的声音!
    他们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黎明前的夜幕下,所有人都在一种阒然的静默间,然而天与地的夹缝里,尽是他们的声音!
    “圣子解救吾等……”
    “佛主庇佑!”
    “崖山,吾魂……”
    “贫僧不会佛法。”
    “救我,救救我!”
    “我道,人道……”
    ……
    一声一声,一句一句,不是口中语,而是心底言!
    这二十一枚宝相莲花纹落下,映照出的竟不是凡俗世间任何一点虚假的言语,而是所有人潜藏于内最深、最久也或许是最不为人知的心声!
    在这心声交织的刹那,千千万万光点同时亮起!
    从四面八方,从这雪域的每一个角落,从活人的身上,从死人的身上,甚至从山脚下那禅宗、星海、崖山等外来修士的眉心里!
    天际崩散阵法而成的星河暗了,地上无尽心焰点燃的星河亮了……
    原本澄澈空明的雪域,在这星点似的火焰亮起的刹那,竟沾染上一点本似不该有的红尘烟火气。
    俗世的画卷,忽在每个人心底铺展开来。
    是雪满庭院,孤盏夜照;是笑靥如花,红烛高烧;是寒雨连江,船荡渔火;是哀哀病榻,微焰如豆;是薄暮冥冥,炊烟笼罩;是枯坐佛前,老僧青灯……
    凡人,修士!
    愚人,智者!
    庸人,圣人!
    不管是孱弱还是强悍,不管是蠢笨还是聪颖,不管是碌碌无为还是握有至理,在这一刻,都被冠以同样的名字,都立在这天与地的夹缝之间,都不过是这芸芸众生中微不足道的一粒!
    寂耶将这无穷的声响听在耳中,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当初庙宇刚建成的时候,那跪拜于面目模糊的雕像前,虔诚许愿的一张又一张面孔……
    古拙灯盏在手,祂只向天地间一点!
    无尽的弱火焰光,都在这一刹那向祂指尖汇聚,就像是磅礴的星河汇成了细细的一道,凝成了小小的一点,而后轻轻坠落!
    分明是一朵火焰,可坠落时却像是一滴净水……
    无数嘈杂的心声灭了。
    在那一滴火落进燃灯剑灯盏内的瞬间,静默的天地间好像有“滴答”地一声响,下一刻便听得“嗤”地一下,尺高的灯盏内,火焰忽然就亮了起来。
    依旧不见灯芯。
    灯焰却很明亮。
    是无由之焰,是无根之火,是所有人的心焰,点燃的心灯!
    分明是这样小小的一盏,分明是这样细细的一点,可在它燃起的瞬间,却好像一下照亮了这满布着尘垢的俗世,点燃了这填满脏污的黑夜!
    于是见愁心底的声音,与寂耶再一次响起的怅然吟诵,叠在了一起——
    “七情苦六欲,菩提燃心灯。”
    “圆满报身……”
    “譬如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能灭万年愚!”
    “一灯之明,传万灯燃;万灯之明,明不可喻……”
    燃灯剑,燃灯盏。
    第一重是红尘境,燃世间凡火为焰;
    第二重是灰烬境,燃世人心火为焰;
    第三重是照渡境,燃灯照此世,为迷途者除暗,为痴顽人灭愚,照见人心之所向,渡世人过歧路,出苦海!
    燃灯剑不是众生令,可当没有灯芯的无根之焰燃起,它便可直指人心,号令众生!
    这是见愁第一次,真正见识到此剑的威力,也是她第一次,对所谓的“照渡”二字,生出触及心灵的感悟。
    寂耶驱使着燃灯,燃灯连系她心神。
    灯火亮时,她便好似与灯盏、与寂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近乎于同在一体的交感,能清晰地体味寂耶的心境,也能完整感受灯盏内那火焰每一次的跳动……
    “寂耶!寂耶——”
    绝望的嘶吼在祂脚下的废墟里回荡,早已经没了先前的耀武扬威,只有那不断加深的恐惧!
    燃灯盏亮的瞬间,宝印法王身上便出现了变化。
    也不知是因为这灯盏的照耀,还是因为自身的恐惧,那原本与他神魂融为一体的神祇之力,竟然疯狂地蠕动了起来,好似忌惮极了那灯盏放出的光亮,要从宝印法王神魂的控制中脱逃!
    像是阴暗巢穴里,忽被光明照见的虫蚁!
    先前他铤而走险时吸纳的神祇之力何等磅礴?本就已经到了宝印法王所能控制的极限,游走在崩溃的边缘,此刻一旦开始溢散奔逃,哪里又是他所能阻止!
    “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瞬间划破了长空!
    宝印法王先前融入神祇之力的神魂,在这一刻毫无反抗之力,被无情地析出,重新凝聚成它原本的模样。
    一枚,脆弱的元婴!
    逃!
    逃!
    逃!
    惨叫声中,不管是宝印法王那面露惊恐与绝望之色的元婴,还是那已然无主却犹似留存有自身意志的神祇之力,在这样的一刻,都只有“逃”之一字,“逃”之一途!
    宝印法王的元婴自毁一般,爆炸出它在有界之境最强悍的力量,向废墟的地底冲去!
    神祇之力却在转瞬间化作无数头黑龙,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那一重仅能禁锢人的圣湖波光,朝四面的苍穹奔逃!
    可又能逃到哪里去?
    寂耶如湖水一般深蓝的瞳孔里,倒映着雪域上这最后的风云,那一点火光是这无边暗夜里唯一的一抹亮。
    祂只垂眸,向这点火焰,轻轻一吹!
    原本只在盏中燃烧的一星弱火,霎时间燎原!无尽磅礴的莲火如天河倾倒一般,从盏中向那恢弘古旧的废墟流泻,光芒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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