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生乱的,是左骁卫下辖鹰扬都尉刘纲所部。
    过午时分,船队在函谷关北部沙洲停靠修整。有函谷令陈政派来的法曹代传越王诏令,却是让屈突通与卫玄分兵。前者不必下船,径往小平津关支援,后者随府兵回防东都。
    这诏令乍一看,其实是针对老卫头的。
    他此前西出函谷时,手里就杨伯泉那不到千人,尧君素的亲卫营更是只余百人,其余兵马都是跟杨侗“借”的东都府兵。
    俗话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人家小杨这明显是叫他还兵来了。
    不过无论怎么说,既是诏令,做臣子的就得照办。可谁也没想到,人家卫玄都还没说什么呢,屈突通这边的人却先不乐意了。
    “凭什么呀!”
    刘纲麾下的鹰扬校尉郑大守抵着船舷嚷嚷:“叫他们回东都修整,叫俺们去送死?”
    “你放屁!”
    押船的刘纲貌似大怒,扯着马鞭指着他道:“是兵就得听令!什么叫送死?此乃越王殿下诏令,你敢违抗不成?”
    往常他只要一发火,手下这帮兵头立马会比兔子还乖,不敢呲毛。
    但这次却是不灵了,眼见他这边瞪眼,郑大守却是一改往日唯诺本色,一脸滚刀相的指着他,不依不饶起来:
    “你姓刘的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每次交战都是俺们大伙冲在前面流血拼命,到了,却是你去升官发财!这次要不给俺们个说法,这仗,你个人去打吧!”
    “好胆!”
    刘纲被他一句话气得发抖,正要拔刀,周围却有兵将虎着脸按刀上前。那意思像在言说,要是他敢动手,保不齐就有人得血溅五步。
    “反了,真是反了……”
    “怎么回事?何故在此喧哗?”
    正吵嚷间,停靠的船边便有人踩着木板上来,为首的正是屈突通与卫玄。只是后者脸色阴沉,并不言语。
    就像此前说的,他若是不知对方防备布置,便可笑眯眯的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可眼下已然身处被怀疑的境地,再看杨侗这份诏令便觉得暗藏险恶了。
    只不过,在底层的兵将眼中,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刘纲,你怎么带的兵?”
    这边屈突通吼声还没落下,郑大守等人便已然嚷了起来:
    “大将军,朝廷这是什么意思?”
    “叫俺们去送死,这姓卫的去洛阳躲清闲?”
    “明明暗通伪唐的是他……”
    “放肆!”
    屈突通闻言大怒,上前就是一耳光,把离得最近的郑大守抽翻在人群里。
    人家老卫头还在跟前站着呢,私下里传些流言也就罢了,当着人家的面还这么说,打的可就是他屈突通的脸了。
    “大将军!俺就是不服!兄弟们跟着你打仗没关系,但不能死的不明不白!不能叫兄弟们寒了心!”
    今日的郑大守可能是疯了,捂着脸赖在地上不起来,碰瓷儿一般的不住叫嚷。
    眼见卫玄的脸色阴沉如水,自觉颜面扫地的屈突通终于恼羞成怒,拔出了刘纲都未曾敢拔的刀子,刀尖向前:
    “你收了唐贼多少好处,敢如此乱某军心!”
    话音落下,不等他那刀刺过去,周围聚集的兵将就已全拔了刀。
    气氛瞬间变得冷厉,郑大守已经是站了起来,胸膛还起伏不定,却是咬牙道:“要说好处,俺可比不得大将军!俺告诉你吧,日前你叫俺杀那唐使,俺把他放了!”
    “什么!”
    周围瞬间哗然,便是拔刀护住他的这些士兵也都惊疑不定。
    屈突通更是大怒,挥手便命手下去调亲卫营来,要处死这群通敌卖国的货。
    可接下来,随着郑大守的叫嚷,却叫气氛逐渐变得尴尬。
    “哼!亏得俺留了个心眼,那唐使感念俺的救命之恩,便说了些隐秘之事!大家伙还不知道吧!大将军的儿子,屈突寿,现下乃是唐军的果毅都尉!大将军若无心降唐,何故瞒着俺们!”
    “这,少将军降唐了……”
    “果毅都尉是什么官?”
    “快闭嘴吧,肯定比你的官大……”
    周围士兵议论纷纷,再看屈突通的目光里就带了些莫名讥讽的意味。
    后者羞愤欲死。
    其实这事儿,他和卫玄早就知道。
    早在老李还没写信过来时,便有留守大兴的管家过来报信,言说屈突寿降唐之事,并劝说屈突通也投降,好回家和儿孙团聚。
    那管家的脑袋,还是他亲自砍的。
    但知道是一回事,说不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卫玄能明白他“父是父,子是子”的想法,为了避免军心不稳,瞒着才是应有之意。
    君不见当年杨玄感造反的时候,麾下诸如来护儿的儿子来渊、韩擒虎的儿子韩世谔、甚至于杨广的表侄杨恭道都参与其中,也没见这帮老家伙打的时候放水。便是事后清算,老杨都没提起过。
    但这种观念高层之间能明白,手下的兵头却未必懂。
    达不到追求信仰这层境界的士兵,首先想的便是你儿子都投降了,你说你不想投降,谁信啊!
    “大将军是要抛下我等,自去寻富贵嘛!”
    郑大守这话一出口,周围尽皆色变。
    脚步声自岸边响起,屈突通的亲卫营正快速跑来。而船上的众人一见,便也迅速弯弓搭箭,相峙起来。
    “你速去函谷关,叫陈政带兵来阻,切莫起了内讧……”
    卫玄扭头对身侧的尧君素低声嘱咐了一句,待后者转身之时,却听身前刀光一闪,随着一片低呼,却是屈突通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大将军不可!”
    刘纲上前一步,被前者一瞪,立时僵在原地。
    “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某追随先帝、陛下两朝,累受国恩,蒙陛下不弃,命某留守京城。眼下正值国难,通虽不才,唯愿以死报国!”
    “大将军!”
    “大将军这是作甚!”
    两边的兵将同时吼叫,屈突通却不为所动,只是以刀架着自己的脖子上前,怒视郑大守等人,喝道:“尔等欲降伪唐,先过老夫这关!今日屈突通血溅船头,也算为国尽忠了!”
    “来啊!”
    “来啊!”
    “怎地又不敢了?你这孬种!”
    随着他步步紧逼怒吼,相对的士兵无不变色后退。在老卫头的冷眼旁观下,先是刘纲忽然跪下哀求,接着郑大守也弃了刀,不过一会儿,周围便跪倒一片。
    “呼啦!”
    一片甲胄摩擦声响起,亲卫营的士兵快步登船,急忙上前护住屈突通。
    “大将军,您没事吧?”
    几个亲卫急忙抢下他的刀子,不待问候,前者便已是换了脸色,指着身前怒喝道:“把这些乱我军心的贼子推出去,斩首示众!”
    “不要……”
    “不可!”
    刘纲与卫玄同时高喝出声。
    老卫心说你屈突通好歹也算名将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呢?眼下大隋这艘破船都快漏没地方了,越是这会儿,对人心忐忑的下属就越应该怀柔。你这一杀,明天手底下的人不得跑干净了?
    “怎么,你们要抗命不成?”
    眼见周围无人动手,屈突通一把推开左右亲卫,同时眯着眼看向老卫头,冷声道:“你也要包庇他们吗?”
    卫玄闻言皱眉。
    是他小看了屈突寿降唐这件事对屈突通的刺激,尤其是在当着众人的面被曝光,老家伙已然有恼羞成怒的姿势了。
    好在这时,第三方的人到了。
    其实一到函谷关,卫玄的兵权便被陈政以越王诏令的名义接管了,大抵也存了制衡的心思。只是没想到还不等对老卫头落刀子,屈突通倒先送上门来了。
    大队人马拥到河岸,箭上弦,刀出鞘。
    身着官服的陈政在几个守关兵卒和尧君素的簇拥下,揣着小杨的诏书笑眯眯的上船,无视周围瞪眼睛的士兵,先对屈突通与卫玄拱了拱手:
    “二位大将军,这是咋说的,怎么还亮兵刃了?”
    “哼!”
    屈突通有些傲娇的翻了个白眼,别过头去不答。卫玄只好苦笑一声,简单描述了一下经过。当然了,某人的儿子降唐这种事,肯定要以春秋笔法带过的。
    “喔,这真是……哎呀,您二老可真会给下臣出难题!”
    陈政貌似一脸为难的摊了摊手,故作商量似的低声道:“要不……下臣去筹些酒水,权做犒军……”
    “用不着!如今河南大疫,连越王殿下都在节衣缩食,我等有何颜面吃酒!”
    不等老卫说话,屈突通已是恨恨的摆手,冷喝道:“你只管按朝廷律例办事即可!”
    “这,不好吧……”
    真要按老杨先前的规矩,似这般出了乱子的队伍,不但士兵要重罚,便是主官也要暂下兵权、留待御史审查问责的。
    陈政瞄向周围如刘纲、郑大守等人,一脸“我怕”的表情。
    “哼!”
    见他这怂样,屈突通便有些不屑,扭头对麾下兵将冷声道:“尔等都听着!某这便去东都述职,此间军队暂由陈将军接管,尔等只管听令便是!”
    说完,也不理会手下们色变的表情,黑着脸当先下船。
    陈政在身后笑眯眯的拱手,待他经过,却又看向卫玄,做了个请的手势。
    还有我的事?
    后者愕然,随即便恍然的耸了耸肩。
    也对哦,老夫本来就是要去东都接受审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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