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五原上,永眺关河前。
    孤城当瀚海,落日照祁连。
    大漠横万里,萧条绝人烟。
    驱马击长剑,行役至萧关。
    萧关,扼控关陇要隘,西北第一雄关!
    羯赵辖境的北大门,自然需得重兵把控,防的便是草原诸部和从来都以晋臣自居的凉州张氏。
    在羯赵愈发强大的国势面前,草原诸部自然是安分的,而三十年前的劲敌凉州张氏,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天天喊着尊王攘夷,兵马动辄扣关,早就消停了下来。
    要说羯赵如今的西北边防,至少在表面看来,着实是很轻松的。
    自先君石勒劝课农桑,鼓励经贸以来,每日里出塞和入关的驼马商队络绎不绝,这兵家要地,俨然成了中原和塞外的货贸集散中枢。
    关前十里长亭客舍连片,住满了等待勘验入关的客商,关内的东西两市,更是商铺鳞次栉比,每日里商贾如云,大宗大宗的货物在这里交割买卖,若说富庶,怕是不下中原重镇。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来北往的客商,真真养肥了萧关,稍有些手段的人,都能赚的盆满钵盈。
    褚妙子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她不偷不抢不骗,背后有萧关统镇将军做靠山,却从不干仗势欺人的事情,与其他将校的赚钱手段不同,她自有一番真本事。
    形形色色的客商,她只需聊上几句,就能掂量出对方的本钱分量,再是蛮横,再是精明的人,没有谁是她一顿酒宴拿不下来的。
    辩人她在行,识货更是门清。
    各式各样的货物,她只要过了眼,就能分清成色参差,任由什么货物做的再伪再假,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有这种本事,最是做生意的天生材料,又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哪怕随便干点中转买卖,都能干到富甲一方。
    但褚妙子却有些古怪,她从不碰货物买卖的生意,只做交易双方的保人,保着货真,保着钱能到手。
    最令人诧异的,这个萧关伢行的头面人物,却从不收一文保钱,她只一个条件,交易双方苦役脚力的活计,要用乞活流营的人。
    这自然是最好商议的事情,但这种活最是辛苦,也最是钱少,几乎没有人明白,褚妙子这个萧关兵马统镇将军的骈妇,为何只赚这种钱。
    但这种钱,从褚妙子来到萧关那日起,便挣的不亦乐乎,从未有过一句抱怨,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这种没有抱怨的生意,似乎也将会一直做下去。
    又是一日,萧关最大的酒楼,萧楼,萧关兵马统镇将军杜洪,正在大宴宾客。
    觥筹交错之间,自然是少不得统镇将军的骈妇褚妙子,这种场合,有褚妙子在,必然是宾客尽欢的。
    杜洪已有些醉意了,看着穿插蝴蝶般的褚妙子,满眼里都是喜爱。
    这个女人不仅姿色动人,又很识情趣,甚懂风雅,所谓上得厅堂,入得卧房,说的就是她了。
    难得的是,这样的女人还很有用处,掌着自家钱袋子,却从不贪拿一文钱,天生会赚钱,偏偏好像压根就不爱钱。
    如此妙人儿,竟是最知分寸,最守本分的人,从不恃宠而骄,甚至从没提过什么要求,只是一心服侍主子。
    除了养活一些贱民,所有进项都入了统镇府库,反而还用一些贱活,笼络住了乞活流营!
    杜洪越看越爱,仙神显灵,才将这样的妙人送到自己身边。
    他不禁瞟向宾位上首的羯人将军,他有信心,自己的爱妾今夜一定能伺候好那个贵人,若能打通这条路子,便是从此割爱,他咬牙狠下心来,也舍得!
    “妙子,再与侯爷把酒一盏!”杜洪前倾着身子,呵呵笑道。
    褚妙子乖巧的移步羯人将军身侧,笑意嫣然敬上一杯酒:
    “侯爷是国人中出类拔萃的人物,而奴家最是仰慕英雄豪杰,侯爷可否成全奴家的倾慕心思,再满饮一杯好吗?”
    那侯爷却似不为所动,只冲正中主位上的那人哈哈一笑:“卞帅才是我国人出类拔萃的人物,今个这酒,恐怕得卞帅来喝才对。”
    “真折煞某啦,卞某区区厮杀汉,岂敢与毅智侯同论!”
    坐在主位席上的长安留守,统领关中的兵马大都督卞朗,听人夸赞,却笑的甚是惶恐。
    今次他来萧关办差,不想天王面前炙手可热的毅智侯竟也到了萧关,这一番巴结,自然是少不得的。
    “美人敬的是咱国人中的英豪,某可是差的远啦,这杯酒还得毅智侯喝。”
    这侯爷,正是大赵毅智侯孙伏都,他仍是不接那酒盏,又推辞道:
    “这酒场上被人夸赞自该高兴,但自己却不能没个分寸,不然会被笑话没有酒品,哈哈,美人的这杯酒,某可不敢喝哟!”
    褚妙子擎着酒盏看着二人相互推辞,真是再难堪不过了,可错真的不在她,谁晓得一番恭维却让两个胡人谦逊起来?
    但她到底是见惯场面的,受了这样的刁难和委屈,竟只娇羞一笑:
    “若论酒品,最没酒品的便是奴家啦,奴家只要多灌几杯,便没的乱蹦乱跳,最是丢人。”
    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酒盏擎过头顶,弯着手腕,便如一只孔雀,翩翩袅袅的转起了圈儿。
    裙摆有意无意的擦过孙伏都面颊,这一转,竟不停歇,越转越快,只一瞬间,便在原地扭了十几圈,而当她重又跪坐下来,小手拍着胸膛,连连说道:
    “万幸,万幸,敬与侯爷的这盏酒没有洒,不然奴家真是罪过了,哎呀,又丢人了。”
    果然,那满满的一盏酒,一滴也没有洒。
    “哟,美人可当心了,”孙伏都颇是惊叹,顺手接过酒盏看去,“真是一滴没洒呢!”
    然而酒既接过,孙伏都哪能再推辞,昂首便饮了个透底,满座宾客自然掌声如雷,纷纷叫好,先前的难堪场面转眼竟成了酒宴的高潮。
    杜洪乐的眼睛都眯成了缝,他真是舍不得将这妙人送出去啊!
    卞朗起哄道:“我看美人舞的好,莫非越是酒醉,越是能舞?再饮再饮!”
    “大帅就想看奴家出丑!”褚妙子白了卞朗一个媚眼,娇叹一声,“可奴家若醉了,脑袋便不听使唤,嘴巴更不听使唤,说不得要向大帅讨个赏呢。”
    “哈哈哈哈,尽管讨,尽管讨,讨的越贵越好,谁让他幸灾乐祸在那劝酒,”孙伏都酒兴大浓,哈哈大笑,“卞帅若不允你,本侯便替美人灌到他同意为止!”
    什么时候该谨慎,什么时候需起哄,凡是酒场中人,大抵都是门清的。
    一时间宴中诸人都替褚妙子邀起赏来,卞朗自然也是兴高采烈,兴致正盛,故做无奈,连连拱手:“只求美人可别掏空了老卞,哈哈哈!”
    “那奴家只能认醉喽,这第一盏嘛,”褚妙子已经给自己斟满了酒,站起身来,摆出了一个起舞势,
    “夜来宴前起舞,”
    一盏饮尽,
    “含笑盈盈相敬,”
    又是一盏饮尽,
    “眉心浓黛直点,”
    “额角轻黄细安,”
    “只疑落花慢去,”
    “复道春风不还,”
    “英雄惟有干豪,”
    ”饮酒那得留残!“
    这一敬不打紧,一句诗一盏酒,竟连透八盏,而一首小诗已然一气呵成,更有曼舞相随,引的宴中宾客情不自禁随她饮了起来。
    便连孙伏都也心甘情愿的连连透酒,褚妙子八盏饮罢,一舞收起,他自又额外饮了一盏,大赞道:
    “哎呀,不想这萧关竟还有妙子姑娘这样的风雅人物啊,不得了啊!不得了!”
    “侯爷谬赞,小女子舞文弄墨而已,与风雅却是天壤之别的。”
    “什么狗屁风雅,老卞最烦汉人这些酸臭玩意儿,哪有快马快刀来的痛快!”卞朗打着酒嗝结结巴巴说道。
    孙伏都闻言瞥了卞朗一眼,醉眼熏熏的卞朗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猛的想起眼前这个毅智侯可是君子营出身啊,最擅长汉人那些酸臭玩意,邺都出了名的风雅人物!
    “如此斐然文采,都还不算风雅,那在妙子姑娘眼中,何为风雅?”
    君子冢秉督孙伏都越发有兴趣了。
    “若论风雅,”褚妙子嫣然一笑,却是问道,“不知侯爷可认得乞活大首领,陈留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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