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乞活雷镇奇袭攻陷襄阳,便如一颗火种,在投下伊始,便点燃了万里山河的烽火。
    东北边陲,宇文鲜卑外联高句丽趁势慕容疲累,频挑衅端,鲜卑内讧一触即发。
    西北塞外,代王拓跋什翼犍以凉州兵马屠戮代国使团为由,擎起复仇大旗,已同凉州大打出手。
    蜀中成都,成主李寿改国号汉,悍然称帝,撕毁刚刚签订的盟约,尽发国中水师,意欲伐晋,舟舰连江屯在白帝城,一日可下江陵。
    两淮上下,羯赵兵进寿阳,邀指广陵,大晋五万东军被压的动弹不得。
    而天下战火的中心,荆襄,历经整整一个月的战事周折,羯赵南征主力终于大举南下。
    出襄阳,入石城,进驻夏口,二十万赵军齐头并进,自夏口立下中军大帐,遮天蔽日的战旗横推向东,筑起百里连营,以熊火燎原之势扫荡大江北岸。
    十日功夫,晋军在江北所余仅只邾城一地。
    羯赵游骑已经开始频频探斥邾城,每日里数十队斥候轮番撒出去,一队百骑上下,每队相隔也不过三五里之距,或是示威,或是挑衅,要么就作势劫掠百姓。
    厌军自然是不会放纵赵军的嚣张气焰,纵然兵力远远逊于赵军,却也同样以百人一队的骑队游荡在城池左近,一处预警则四面呼哨驰援。
    从羯赵连营到邾城这百里之地,晋赵两方游骑互相设饵、埋伏、抄掠、截击,一支支小股骑军在旷野里绞杀不断。
    二学子舔了一口刀尖上的敌血,咂摸着嘴巴:“真他娘的臭!”
    他苦心设伏,刚刚打了一个小胜仗,以八百兵力的绝对优势,围杀了赵军一百羯人和两百氐人的小队斥候,刀尖仍在滴滴答答的落着血珠。
    “明知是臭的还舔,胜七你给他接一壶,让他喝个痛快。”裴金打趣着翻身下马,亲手收割起赵军首级,正如二学子爱舔血,割脑袋则是他的乐趣。
    “回城让裴帅给你表一功,这次干的真不赖!”
    胜七一边抓起酒葫芦灌着酒,一边夸起了二学子,之前两方游骑缠斗,多半打个平分秋色,今次多亏二学子耍的心眼,可算杀了个痛快。
    “给我也喝一口,”司马无忌一把夺过胜七的酒葫芦,猛灌了几口,随手扔给了旁边烽阳铁旅的周详,指着胸前被劈裂的铠甲气呼呼道,“老周你手脚但凡麻利一些,我也不至于挨上这一刀!”
    “救你还救出毛病了!”周详骂骂咧咧押了一口,便递给了旁边的庾大临,“来两口,解解乏?”
    要说这几人中,数庾大临的职衔最高,身份高了这群人不止一头。放在以往连同席吃饭都不大可能,更别提轮着喝一壶酒了。
    但庾大临丝毫不以为意,接过葫芦张口就喝,都是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瞎讲究什么?
    何况庾大临也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跟厌军老兵讲究职衔。
    不说别的,就拿这场小股骑军缠斗来讲,二学子真是用心良苦心思歹毒,庾大临甚至隐隐自卑,至少他是打不出这样漂亮的伏击。起初他并不在二学子的筹划内,只是路过便带了二十来人前来帮忙,基本上没动手,这仗就打完了。
    是的,在他眼中,不仅裴金三人,连司马无忌和周详都能算是厌军老兵。他虽不是厌军之人,但却是在厭旗下活的命,更在厭旗下打了这辈子都没干过的痛快仗,杀的羯人比这辈子都要多。
    历经大战,尤其是石城一役,两万骑军死战余生,只剩了六千露头,却依然撵狗一样杀的羯人四下乱窜。不管是王营、羽林军、还是乞活军、烽阳铁旅,西军,已然被敌我之血浇铸成了铁山一座,还分什么彼此?
    大伙都跟着那面厭旗一往无前,冠甲天下的气概让他们热血激荡,死了都值!
    望着遍地胡人尸首,庾大临一时间竟恍惚了。
    曾几何时,跃马扬刀追亡逐北,那只是胡骑的专权,哪怕他这个西军第一悍将领着那支所谓西军第一骁骑,亦不敢轻逆胡骑锋芒。
    可是现在呢?
    别说胡骑了,谁能想到汉家骑军竟能把羯人都杀的胆寒!
    不错,就是胆寒。
    否则羯赵堂堂二十万大军,为何搞什么齐头并进?大江北岸只剩邾城一地,赵军依然是畏首畏尾,小心翼翼的只能以小股斥候往返哨探!
    是被打怕了,不敢再犯险冒进!
    庾大临的嘴角飞扬起来,嘿嘿的笑出了声,一仗一仗打下来,真是扬眉吐气,真是畅快啊。
    “你们下次再吃独食,小心老哥哥跟你们不算完!”庾大临啐了一口,只觉能和身边这些汉家英豪并肩子杀敌,什么职衔什么西军第一悍将,都去他娘的吧!
    远处尘土飞起,显然是赵军援兵到了。
    赵军每股斥候本就相隔不远,按照以往经历,汇合在一起后再援也不迟,不想这次却被二学子算计了正着,连割首级的功夫都算在内,也就一炷香而已。
    “再干一仗么?”见赵军援兵不过千骑,二学子跃跃欲试,舔净了刀上的血。
    “小打搞成大战,也未尝不可啊。”裴金笑了笑,却话锋一转,“不过殿下交代了,多耗一日,算一日,今个就撤了吧,庾帅意下如何?”
    “正是。”庾大临暗松一口气,先前那一刻他还真担心二学子会冲上去,昌黎郡王手下这帮骄兵悍将,别说他约束不了,就是庾翼庾亮也束手无策的。他倒不是怕打仗,而是如裴金所说,司马白的大略是对的,北岸能拖赵军一日,南岸就能多缓一日。
    二学子虽然又邪又戾,但却很听裴金的话,点了点头,提马人立,长啸而去。
    八百骑兵拥簇着厭旗,就在赵军眼皮子底下,携着三百颗人头扬长返回,而赵军竟也没追,只是用一声声浪骂送行。
    庾大临听的清楚,赵军在骂看你们南狗嚣张到几时,他不禁想笑,这种话他曾经也常常挂在嘴边,他那时骂的是看你们羯狗嚣张到几时。
    不同的是,他曾经纯粹是泄愤,而赵军,说实在的,底气是很十足的。
    邾城已经成为晋赵国战的风眼,司马白六千骑军一万步旅强撑孤城,前有强敌摧枯拉朽兵临城下,后有难民滞留黄石滩哭嚎震天,暴风中心,怎能立足啊?
    看着身边袍泽似乎毫无担忧之心,庾大临也怀疑是否自己想太多了,何不像其他人一样倚赖司马白?那个人既然能走到这一步,必然不会坐以待毙的!
    其实,纵然一死又有何妨?七万袍泽血洒战场,他庾大临何敢惜命?!
    为王前驱,唯死而已,庾大临也喊过,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一诺千金,岂能出尔反尔?更何况那是在将死之际宣泄的怒吼!
    不知不觉中,庾大临已经下定了决心,就算明知司马白要带着大伙儿去死,他也会认了,不为别的,就图个堂堂正正,就图个一往无前!
    ......
    邾城目前的处境,用四个字来说,就是退守两难。
    瞎子也能看个七八分,司马白自然也清楚的很。
    据守下去只有与城同亡一个下场,邾城守上十天半月尚可,但再久,无异于痴人说梦。
    南兵援军已经陆续抵至武昌,其实久拖赵军的目标基本已经达成,此刻率军过江自保,退避武昌以图后用,无疑是上上之策。
    早在踏入江夏之初,他让于肚儿整合船只操持百姓过江事宜,便是给自己留了后路,能运民,自然便也能运兵的。
    但是想退,又谈何容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司马白强势崛起于这场晋赵国战,诚然将羯赵二十万大军拖在江北,给武昌赢得了极大的缓冲部署,却也终于尝到了反噬滋味。
    他已经是羯赵当头首患,不诛之不罢休。一旦出了邾城,露出颓势,必然遭至羯赵疯狂撕咬,麾下这一万六千残军究竟能有几人渡过江去,司马白没有丝毫把握。
    况且黄石滩仍有十万难民滞留,退避武昌势必要与民争渡,船运了兵就无法运民。
    保兵亦或保民,换做任何人做统帅,似乎都不是一个困难的选择。
    偏偏对于司马白,让他舍弃十万难民抛给羯赵,横在心头的那道坎,比天堑还宽,决策之难,难于上青天!
    战事发展成这样,就是司马白自己也着实没有预料到,他已经两度致函庾亮,让其拨战船帮助运渡难民,可是武昌始终没有回音。
    司马白倒也不怨庾亮置之不理,其实庾亮的难处,是显而易见的。
    蜀军趁人之危大军压境,随时可以挥师下江东,一旦兵发白帝,必然势如破竹长驱直入。而西军主力败的仓促,大批舟舰都丢在了襄阳和江陵,南兵水师不论体量还是战力又差强人意,控守江防都处处捉襟见肘,没有征收司马白现有的船只都已算仁至义尽了。
    军议。
    “羯赵游骑已探至邾城十里外了,却没有再进前挑衅,不过看起来,攻城就在这两日了。”
    裴山顺手拨了拨碳炉,火苗顺着铁钩便朝上窜了一窜,“肚儿那边却仍需五日才能将难民都运过江去。”
    “知道了。”
    司马白只是淡淡应了一句,煞白左眸渗出骇人的寒光。
    刚入秋,天还有些热,但屋里却放了火炉,而司马白的犀甲里更是套上了夹裘。
    不错,寒疾又发作了,就在石城大战羯人精锐的时候。
    起先只是小腹渗出凉气,待等打到夜里,凉气已经扩散到了四肢。司马白原意是要凭夜战一举吃掉羯人,却被逼的只能适时收兵,他不敢去赌下一刻会否一个跟头栽下马来。
    至于现在,凉气已经彻底变成了寒气,侵蚀着四肢百骸,连骨头缝都不放过,毒性严重,堪比棘城养病之时。
    贾玄硕果然没有说错,矩相寒毒是无解的,而西山之巅被石永嘉燚毒中和的效果,似乎已经耗尽了。
    司马白大概也猜测出了复发原因,他纵然大悟三皇内文,能够凭借对三皇内文的理解善用正用矩相,可自从掌握矩相望气之力以来,他对矩相的使用实在是太频繁了。
    打仗的时候自然要用,察人心思时也要用,以至于养成了习惯,谁人说话,他都想瞟上两眼,看看是真是假,那种窥伺人心的瘾头,让他欲罢不能!
    他甚至有点理解石虎和石邃对于燚瘾的依赖了。
    可是让他去哪找石永嘉缓毒呢?他又怎能去找石永嘉求救!
    裴山见司马白只盯着舆图不说话,便开门见山问道:“是退,是守,大伙儿都想听殿下一个准信。”
    这话也就裴山能问,他非是逼迫司马白,而是要稳定军心。
    要守,那就断了退的念想,要退,那就别浪费精力去布置守城。都这个时候了,没必要再顾忌方略正确与否,只需要尽快明示而已。
    司马白扫了一眼室内诸将,城内不到两万兵马,能说上话的都在这了。
    荀羡、周饴之、庾翼、桓温、桓宣等人都眼巴巴的望过来,倒是贾玄硕闭目养神,不为所动。
    “大都督怎么看,是退,是守?”司马白先冲庾翼问道。
    庾翼却是苦笑一声,他二哥人头至今挂在城头,他怎么看重要么?
    庾亮亦曾密信来邾城,告知了司马白矫诏之事,明言邾城已经没有守下去的必要了,嘱托庾翼取代兵权,速将大军带回武昌。
    可是庾翼思索再三,并没有揭发司马白,给大哥的回函也只两个字,不敢。至于是不敢夺兵权,还是不敢回武昌,他没有说明,或许二者兼有。
    司马白见庾翼不表态,摊了摊手,呵呵笑道:“无论退守,都非是一人一命之事,大家且议一议,畅所欲言,这次军议就定下吧。”
    庾翼吁出一口气,淡淡说道:“就算只有我一人,我也想留下来守城,一人一刀一马,死在这里便是了。”
    话音刚落,桓宣起身朝庾翼一揖:“某随大都督死在这里,咱们两人两刀两马!”
    两个西军元老的表态出乎众人意料,按说形势明朗,退避过江才是上策,这两个人久经沙场,不该如此糊涂啊,大家已不约而同的朝桓温望去。
    桓温飒然一笑:“三人三刀三马!”
    一场国战,流干了七万西军之血,他们身为主帅,何以有脸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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