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雇佣兵一行干了十年,兰望学到一个用鲜血铸成的道理: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关键时刻绝不能有妇人之仁。
    可是即便在这个位面当了总参谋长、从军数十年后,垂垂老矣的他还是忘不了他十岁那年,文佳工坊门口的那个人间地狱。
    他见过许多比那血腥的多的场面,可是只有那个场面清晰地镌刻在自己的记忆里。
    护场队的众人瞬间就紧张起来,众人虽然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可是这个异变来的实在是太过猝不及防。队员们有些惊慌地面面相觑,人墙出现了动摇。
    “所有人,不要乱!咱们都没处可去了,只要队形乱了就会被暴徒冲散,大家全得完蛋!”兰望见势不妙,大叫道。
    小孩子的镇定自若在这种场合下犹如一针强心剂,队伍暂时稳定了下来。
    “大家别慌!稳住阵脚!”文视理爆喝道,“李主管,快撒红粉!”
    站在兰望旁边的李长亭先是一懵,紧接着回过神来,大叫道:“红粉!全砸出去!放!”
    架设在护场队身后的五台简易投掷器迅速被装填上了辣椒粉包。操作员一踩机关,投掷器的力臂猛地弹起,把“红粉”抛向涌动的人群。粉包有的在空中炸开,有的落到人堆里爆裂,猩红色的辣椒粉四下飞溅,一朵诡异的红云在人群中冉冉升起,笼罩了一切。
    大量极具刺激性的粉末毫无顾忌地钻进人的口腔、鼻腔、眼睛甚至是呼吸道,辛辣的气息让人眼泪横流、呛咳不断。许多人直接被辣椒末迷了眼,倒在地上呼号惨叫着,可是瞬息之间就被后面的人群踩踏而过,没了声息。
    越来越多的辣椒粉包被抛掷了出来,暴动的人群快速丧失了视觉、听觉、嗅觉甚至是味觉,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还尚未被踩死的、极度痛苦的人们在地上抽搐、蠕动、翻滚着,捂着脸惨叫着,鼻涕和眼泪混合成糊状的液体四处流淌,和地面上的辣椒末混在一起,就又变成了红色;有的人受不了辣椒粉形成的云雾和这炼狱一般的景象,尖叫着想要逃走,可是立马就被反向冲击的人群挤倒踏作肉泥。整幅画面让兰望回忆起了前世自己看到的化学毒剂的受害者。
    试图冲入文佳工坊的人群势头为之一滞,冲击力大大减缓,可是辣椒粉的停止作用似乎没有工坊内的众人预期的那样强—很多暴民都倒下了,可是后面的人还是在源源不断地往里涌,前面的人还是被推搡着往工坊里挤来。有的人躲避不及,直接被压到了尖锐的拒马上,瞬间就被刺透胸腹,死不瞑目,血顺着木桩流淌到地上,和地面上红色的泥土合作一处。
    兰望意识到:即便辣椒末这样厉害,也不可能阻挡暴民冲进来了,所有的拒马都被破坏推倒只是时间问题。
    这个时候不能有丝毫的犹豫。
    “李主管!快扔石灰!”兰大少爷叫道。几乎是同时,文王爷的声音也响了起来:“赶紧把白末也扔出去!拒马要顶不住了!”
    几乎是在一瞬间,几个布包又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往人群中落去。
    在兰望眼中,那石灰粉包飞的是那样的慢,仿佛慢动作一样,似乎伸一伸手就能直接接住。
    粉包爆裂开来。白色的粉末一如刚才的辣椒粉一样四下溅射,较轻的粉尘则向上蒸腾,白色和红色混合在一起,先是红白相间,完全混合后又呈现一种诡异的粉红色。
    石灰粉起到的作用和辣椒末类似,只不过更加酷烈—如果说辣椒末只是让人涕泪横流,石灰粉却是可以直接致盲或是引发呼吸道感染的。被石灰粉扬中的人们捂着脸、揉着眼睛,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无力地倒在地上翻滚或是四下乱窜。这一次抛掷的粉包刻意瞄准了人群的后部那些刚才尚未被“辣椒弹”波及到的暴徒,人群狂奔的势头再次减缓了下来。
    但是,人群并没有被驱散,仍然以一种缓慢而又坚定的步调向工坊大门内挪移。此时三道拒马已经被破坏了两道,骚乱的人群大部分已经在门内了,工匠们已经能够看清楚暴民们或狰狞或癫狂或扭曲或惊惶的可怖嘴脸。拉成人墙的护场队队员们如临大敌,紧紧握着手中的盾牌和木棒,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些几乎完全丧失了理智的乌合之众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推开拒马、甚至踩着前面人的肩膀和头顶往工坊里涌来。这个时候即使镇定自若如文王爷,额角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兰望甚至能够清晰地看到自己身边一个年轻的队员面色煞白,双手双肩都在发抖。
    如果穿越者不采取进一步措施,那么这一百个护场队员拉成的人墙,就是挡在暴徒和文佳工坊全部家当之间的最后一道防线!
    兰家大少知道,是时候使用杀手锏了。
    理论上来说,文佳工坊准备的镇暴设备都应该是非致命的—即便辣椒末和石灰粉都会对人体造成某些不可逆的损伤,可是这两种粉末都不应该致人死命,至少在单独使用时不会出人命。
    可是,如果大量石灰粉和水混合,短时间内释放出来的热量甚至足以蒸熟鸡蛋。这种温度下,人体的肌肤即使不被煮熟也必然会被烫伤。
    好巧不巧,工坊内正好就有灌了沸水的消防水车。
    好巧不巧,这些消防水车现在归兰望和祖尚书管辖。
    许多年后,兰望会为自己一生中下达的很多个命令而感到后悔,可是这其中绝对不包括在文佳工坊下达的这个。
    兰大少爷和祖尚书对视了一眼。
    穿越者看到了祖元眼中那种近乎冷酷的坚定。
    于是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消防水车!驱散人群!放!”
    文佳工坊的“消防车”其实是一种利用虹吸效应、由锅炉产生的高压蒸汽进行加压的简易水泵。在原位面,公元677年,拜占庭人就是用这种水泵更原始一些的人力驱动版本喷射出经过初步精炼的石油,从而制成了令东罗马帝国的敌人们闻风丧胆的武器—希腊火。
    前世的拜占庭人曾经用虹吸水泵喷射出的烈焰将围攻君士坦丁堡的阿拉伯舰队焚烧殆尽;这个位面,几个穿越者也要使用这种看上去并没有多高技术含量的水泵,只不过他们喷出的是滚烫的开水。
    几个锅炉工动作迅速地关闭了消防水车的锅炉加压阀,并立刻开启了通过软管与龙头相连的管口阀;负责操纵龙头的工匠则将带把手的龙头对准了如浊流一般滚动的人群。几道炙热的水柱在压力作用下猛地喷射而出,如蛟龙一般向工坊门口的暴民扑去。霎那间,热流呼啸,蒸汽升腾,水柱无情地一头撞进人群之中。
    这种用原始锅炉加压喷射出的水柱在冲击力上肯定无法和原位面专门镇暴用的高压水枪相比,可是高压水枪喷出来的是常温的水,而工坊的水龙喷射出来的则是沸水。仍然在向工坊里涌来的人群一碰到沸水就发出了不似人声的惨叫,许多人的皮肤短时间内就迅速红肿起泡。之前溅射到暴徒身上的石灰和水混合放出热量,受害者的身上快速蒸腾起大量白雾,本来已经略微冷却下来的水甚至在人体表面重新沸腾。嚎叫声响彻云霄,本来还在齐头并进的暴民瞬间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向各个方向四下乱窜,空气中除了尚在悬浮的红白相间的呛人云雾以外,更氤氲起了一种肉类煮熟时散发出的特有香味。
    几乎所有人都立刻反应过来这种香味来自于什么。护场队的队员当中有几个人受不了这种惨状,当场转过身去捂着嘴干呕起来。
    说句实在话,兰望也高估了自己在这一世对血腥场面的心理承受能力。他本以为以自己的经历,狠下心来做一些事情并不在话下。可是不知道怎么了,在他看到了这幅宛如炼狱一般的画面时,十岁孩子还是抑制不住地心跳加快、脸色苍白。
    他转头一看,祖元和文视理两只老狐狸却依然泰然自若、面不改色,只是冷冷地看着暴徒溃散而去。
    “果真是两个老妖精啊,都是经历过大场面的!虽说一个是王爷一个是尚书,可是面对这种场面还能如此淡定。。。”
    容不得兰望继续往下推测,文视理就高叫起来:“护场队全体听令!将暴民逐出文佳工坊外!”
    他一声暴吼:“杀!”
    “杀!”
    “杀!”
    虽然脚步仍然有些迟疑,但是护场队的汉子们依然如猛虎出柙一般扑向了仍然漫无目的地徘徊在场内的暴民,喊杀声震天动地。大多数仍然活着并且没有受重伤的暴徒已经完全失去了感知和判断能力,只是如游魂一样来回逡巡,直到队员们的木棒如雨点一般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身上才如梦方醒,惨叫着仓皇逃窜。几十上百号青壮年男子对敌人展开反突击的场景无疑是壮观的,众多穿着布鞋的脚踏过被粉末染成红白相间的地面,激起一朵朵红白相间的水花;暴徒们仓皇向他们刚才来的路逃窜,也不顾脚下踩过的内脏、碎肉、尸体和伤者。
    兰望还在考虑自己要不要冲上去,就已经看到文王爷抡着手臂粗的木棍,以一种胖子罕有的敏捷身法怪叫着冲向残余的暴民,见着一个兜头就是一闷棍,打的这些从街面上招募来的黑街老鼠和流氓无赖哭爹喊娘。
    绝大部分人一眨眼的功夫儿就跑没影了。
    兰大少爷知道,这场好戏轮不到自己上场了。
    远处酒楼里,中年人暗沉着脸离开了座位,径直向楼下走去。
    “侯爷,侯爷,您这是。。。”早已战战兢兢身如筛糠的混混头子话都说不利落了—事情办砸了,还砸成这副模样!面前的这尊杀神一个不高兴,弄死自己比碾死一只臭虫还简单!
    中年人头都不回,阴冷地说:“就按你说的,让你家的少爷们上场吧!要是还办不好,涣翁他老人家怕是就要重新考虑一下阳关镇的兵权以后是不是还要交给兰家的二房三房了!”
    头目如同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是,是!谨遵侯爷钧令!小的这就去办!”
    那边厢,文佳工坊的伙计们已经开始清扫战场了。满地红白混杂的糊状物被刮走,残肢断臂和其他人体组织被收集起来清理掉,拒马的碎片都被搬到了一边,水车也被重新灌上了水,用来冲洗难以肃清的污渍。受伤的人基本上全都是暴民,但凡还能喘气儿的都被工坊的匠人们拖到了一边空地的芦席上。文王爷远远地冲兰望高叫着,说要是他愿意就再麻烦他给这些人医治一下,要是不愿意就任由这些人自生自灭好了,“文佳工坊再破落,几笔烧埋银子还是出得起的!”王爷如是喊道。
    兰望嘴上应和着,眼光却转向了身边的祖尚书。
    祖元微眯着眼,抚摸着自己长长的胡须,对兰望说:“嗯,你小子不错啊,大山崩于前而不动,有将帅之才!”
    兰望谦虚道:“祖尚书过誉了。今日若不是尚书请来的那些帮手,晚辈光是医治伤者都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去!”
    “老夫越发的看不透你这个小郎中了。”祖元转过身来,以一种极认真的、审视的眼光俯视着兰望,“老夫在朝为官多年,阅人无数,所谓神童也见过不少,有天纵之才的很多,可是像你这样有如此城府的。。。万中无一。不仅如此,今日景象之惨烈,不要说幼儿,就算是成人也未必能泰然处之!你一个十岁出头的的童子,是如何做到如此镇定的?”
    祖元笑了起来:“你这小孩儿已经不能用常理度之了。若有机会,老夫倒是非常想会一会你的父母,看看是何等人杰才能诞育你这样的麒麟才子!”
    “尚书先生高抬晚辈了!不过家严家慈也确实想见先生一面,能与先生结识,实在是我陈家之幸!”为了继续伪装不露出破绽,兰大少爷只能给自己全家都临时改个姓了。
    趁着打扫战场的间隙,一老一少两个人又寒暄了几句,兰望觉得时机到了火候也够了,便顺口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一个问题:“晚辈敢问祖尚书,您为什么提前致仕回乡了?晚辈听家父提起,已步入古稀耄耋之年却仍然留任尚书、丞相之人,我朝历史上不知凡几,您仍然年富力强,即使要致仕,当今圣上也总得挽留才对啊?”
    这个问题问的已经相当露骨了。兰望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问出来,主要是他预计在眼下这种情形下得到答案的几率更大一些—在心理学上,人们会自然而然地倾向于信任那些曾与自己共度难关的人。
    穿越者一直很好奇他和祖元第一次见面时提到的那个叫“主父浩澜”的人是谁、还有祖尚书为什么不假思索地一口咬定就是这个人想要通过某种极寒之物置他于死地。出于一种雇佣兵的本能和直觉,兰望总是觉得身边的一连串事件并不是完全孤立的:自己一年前遇刺、有人要暗害祖元、文佳工坊的机器爆炸、暴民冲击工坊,这些事情单独看过去似乎之间并无关联,但是兰大少爷还是总觉得心里扎着一根刺,冥冥之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里面有鬼。他似乎能感觉到,这一系列事件都在暗示着:自他一穿越,就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一直潜伏在暗中,时时刻刻想要扼杀他!
    “难不成那些玄学一般的所谓‘穿越反噬’‘时空扰动’之类的理论都是正确的?难道真的会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专门和穿越者做对?!”
    虽然理智上兰望不愿意相信这种可能,但他还是得查证一下,必须得查证一下。“主父浩澜”这个人名在当下就是个不错的的突破口,只可惜兰望不能问的太直白,只能先用一个接近的话题开个头。
    “呵呵呵,你这小子竟然学会打趣老夫了!老夫今年都五十有七了,就算没到古稀耄耋也绝对算不上是年富力强了!”尚书望着正在忙碌着打扫工坊大门的伙计们,呵呵笑着回应道,“至于老夫为何致仕,原因并不甚复杂,无非是当今朝堂已非为官之地、已经容不下我这支老朽不堪的毛笔了!”
    “先生,此话怎讲?”兰望嘴上装作不懂,心里却已经大概明白了几分。
    “老夫曾任三部尚书,自认为还知晓一点为官之道,官场的尔虞我诈也见得多了。可是十年前,朝堂上无休止的纷乱政争实在是老夫数十年为官所仅见。”祖元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悲凉,“若仅仅是这些也就罢了,官居高位者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是明哲保身的不二法门,老夫也不过是当一天沙弥撞一天钟。只可惜啊。。。那一场大案,多少人头落地,整个南都遍染腥膻。。。”
    兰望知道,关键信息终于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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