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剧作结构的角度来说,电影到了结局部分,人物要完成转变,主题要进行升华。而关琛演到这里的时候,对这部分总是很没信心。
    《命运钥匙》剧本的最后一页,田导一直没有跟关琛讲具体的内容。关琛去看了剧组里其他人的剧本,然而不管是摄影师的,还是别的演员,最后一页都是空的。
    霍利对此有过推理,大致判断出了丁午的结局是好是坏:
    “一部电影在立项的时候,就要先确定好市场,到底是拍一部商业片,还是一部文艺片”,
    “从类型和投资规模来看,《命运钥匙》大概率是一部商业片”,
    “一部优秀的商业电影,能让疲惫的人有勇气再活一星期。从立意上分析,故事里两个男主角,短暂地跳出自己的小天地,看过了世界的另一种颜色之后,心里明白了真正珍贵的是什么,这多半是走存在主义的路子,丁午大概率会有个好结局,不一黑到底”……
    关琛不放心,因为田导这种拍文艺片的,说不准就视合家欢大团圆为耻,一定要弄得惨兮兮的才叫深刻。
    进组后,关琛去问田导,最后丁午的结局到底是好是坏。
    果然,田导一如既往地模棱两可,不讲人话,说具体情况要到后期剪辑的时候才能知道,好的坏的都演一下,拍出来哪种效果更好,最后就选哪一种。
    如此随意。
    关琛从丁午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因此希望丁午能有一个好的结局。丁午如果能有一个好结局,关琛会感觉自己的人生也被鼓励了一样。
    霍利给关琛补习基础表演知识的时候,曾以同性(男男)题材为例,简单地讲了【体验派】,【方法派】,【表现派】的区别。
    表现派是通过观察、学习和模仿的方式,拿捏设计出一个同性恋;
    方法派演员是在演的时候,把交流对象当成女人,将对异性的情感,来替换成同性之情;
    而体验派的演员,则要寻找自身和角色的共同点,挖掘心里那点对同性的感觉,然后直面,放大。通过暗示也好,欺骗也好,总之短暂地成为同性恋。属于最难、最吃演员天赋的一派。
    关琛的表演方式以体验派为主。
    为演出丁午决心当个好人的感觉,关琛得从自己和角色之间找到共同点,彼此连接。
    【日行一善】就是那根线。
    大半年的时间,他已做下诸多好事。大到人类,小到阿猫阿狗,都受过他的恩惠,可谓罄竹难书,多到数也数不清。多少应该能摸到一点好人的特质。
    另外,拍《警察的故事》时有过经验,从张景生那里学到了一套完整的应对方法——我之所以演不好,一定是剧本出了问题。关琛为此设想了很多种变化,一种不行就换另一种绝不在错误的剧本上死磕。
    所以,面对空白的剧本最后一页,关琛里应外合,做了两手准备。
    可是等到开演了,事态完全脱离了剧本。
    不用田导指出,关琛都能感觉自己状态不对。
    每次邢焰戏谑又冷漠地说着【长出了良心,你以为这是好事?你真觉得自己以后能够心安理得地过上好日子?】的台词,那眼神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关琛的表演和心灵,回回被逼至角落,汗淋淋的,不得动弹。心里记着的那些反驳的台词,一从嘴里冒出,就如风中的残火,颤颤巍巍,理不直气不壮,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只有在那些消极的结局里,念着丁午孤注一掷,或者类似“我的人生到此为止也没关系,就当为过去还债了”的台词,关琛才百分百和丁午融为一体,重新恢复得心应手的感觉。
    仿佛潜意识里,他就觉得自己配不上一个好结局。
    内因不足,关琛不甘心,按照计划准备求助于外力,说剧本可能有点问题,略微需要调整。
    田导欣然同意,让关琛放开手脚,想怎么演就怎么演,想说什么台词就说什么台词。甚至跟编剧沟通之后,当场写都行。
    关琛谢绝了编剧的好意,一个人午休的时候憋了半天,怎么改台词都一股子干巴巴的虚张声势。
    《警察》结尾遇到瓶颈时,张景生十分好人,讲了很多干货,还带着关琛一起改了剧本。关琛希望借用邢老师的智慧,借力打力。俗话说,老而不死是为贼,关琛认为邢老师比张景生多吃了二十年的米饭,应该贼精贼精的,本事不亚于张景生。尽管邢老师进组之后,光顾着揽客了,好像主要目的是来给表演班拉生源的,但关琛对自己的老师还是很有信心,毕竟他每一次随心所欲地即兴和改动,都被邢老师稳稳当当地接住。向邢老师请教,应该不会让人失望。
    关琛向邢老师求助。
    哪能想到,邢焰简直一点用处也没有。
    关琛问说,怎么演出那种积极面对人生,而且还很想活下去的感觉。邢焰回答,这个没法解释,等你真正想积极的时候,你就积极了,等你想明白为什么而活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为什么想活了。
    真是一句废话,关琛气得差点把邢焰碗里的肉全部夹走。
    剧组几天烧的钱,就超过关琛的片酬了。哪里有时间停下来等他好好想清楚。
    这一天的下午,拍摄依然不是很顺利。
    拍了十几条之后,邢焰体力上吃不消了,田导也让关琛先下去休息。
    关琛不喜欢这样感觉。自己就像心底没有答案却被叫到黑板前答题的学生,在老师的容许下,一个答案一个答案试过去。就算试出来的答案蒙中了,那也只是运气,而非他真正的理解。
    眼下,关琛也不知道该向谁求助。
    问过邢老师,邢老师说了废话,几十年的盐都白吃了。
    问项均,项均丢了一本讲存在主义的哲学书,关琛连序言都挺不过去,久违地看了后面忘了前面,大脑像被锤了一顿,晕乎乎地赶紧把书合上。
    问大师兄,大师兄倒是给出了建议,让关琛去流浪动物救助站,感受生命的重量,帮助帮助小动物,就能成为好人。这么靠谱的意见,关琛激动得马上就想去试。可惜刚跟小实习生请假,小实习生就冲过来拉住他,说是田导有过叮嘱,凡是谢劲竹给出的表演上的建议,关琛一律不准听。
    关琛翻着剧本,想着,还有谁的大脑没有被利用起来……
    “不顺利嘛。”张景生的声音突然从身旁响起。
    关琛扭头,才发现张景生竟然来了。
    “你怎么来了?”有些惊讶。
    张景生纠正:“我中午就来了。”
    关琛面色一沉,竟然没注意到被张景生混进了片场,难道自己的注意力已经下降到这种地步了吗。
    “你这是什么表情,”张景生故作生气,“我好心带餐车来探你的班,你还不欢迎了?”
    “餐车!”关琛大惊,顿时想通了很多,“我说呢,怎么他们一个个吃的都那么好,我的盒饭里就没那么多肉。我还以为是耽误了进度,他们终于忍受不了,开始搞孤立,故意给我吃差的东西。”
    “谁让你自己那么早就吃午饭的。”张景生随手翻起关琛摆在一旁椅子上的书。
    关琛翻着剧本,说自己想的是早点吃完,早点琢磨剧本。
    张景生瞥了眼关琛的剧本,剧本明显都被翻了好几十遍,在热烈的夏天,汗水不经意地滴在纸上,植物纤维湿了又干,形成或凸或凹的曲面,使剧本页与页之间不再牢牢贴在一起。薄薄的一册剧本,被关琛读厚了三分之一。
    张景生在关琛身边坐下,问:“遇到困难了?”
    关琛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向这个老搭档求助过。宛如见到了救星,关琛连忙把困惑抛向张景生,并且把邢焰说的那两句废话也说了出来,意思是提醒张景生,千万不要来这套,给我好好说话。
    张景生听完,说:“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
    “什么?”关琛偏了偏头,用大拇指扣了扣耳朵。
    张景生解释:“佛家用语,【应如是住】,可以简单理解成【就是这样】。”
    “然后呢?”
    “《金刚经》里,须菩提问如来,修行的时候怎么做到专注,怎么做到放下。如来就告诉他,应如是住——就是这样。
    回答得好像很奇怪,但其实是在说,当你真的想要专注,你就做到了专注;当你真的想要放下,你就做到了放下。”张景生说:“你老师想说的,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当你真的想积极生活了,你就做到了积极生活。之所以没有积极起来,是因为你还没真正下定决心。”
    关琛目瞪口呆。
    他连哲学都看得吃力,佛法这种东西,确定是他这个高中水平的人可以接触的吗?
    而且这句话你就算解释了,我也还是听不懂啊。什么当你真的想要专注,你就做到了专注;当你真的想要放下,你就做到了放下……这种说法太敷衍了吧!
    “当然了。”张景生的话吓了关琛一跳。
    还好张景生继续说:“我这只是回答你的问题,不是表演上的指导。”
    “那你指导指导,给点建议?”关琛想听的是有建设性的建议。比如去救助站帮帮小动物。不管是给猫剪指甲,还是给狗剃毛,关琛都很有经验。
    “我的建议就是……去放松一下。”张景生说,“你现在状态绷得太紧,不松弛,需要调整调整。”
    张景生的话,勾起了关琛诸多回忆。上辈子,那些同行或小弟们,经常在酒足饭饱之后,叼着烟要去放松放松。而关琛总是拒绝,去那种地方,哪有练拳看拳来得有意思。
    所以面对张景生的邀请,关琛坚持了本心,摇摇头拒绝道:“我不吃外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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