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氏也知道这次检田括户不比寻常,李二陛下是真下了狠心的。可到底是关系到娘家的利益,即便在嘴上发发牢骚,也会好过一些。
    “只是三个隐户,还是自愿依附卢家的,难道就不能通融一下?”
    房玄龄摇了摇头,说道:“别说三个,就是一个,也是一样的处罚。你看朝中哪个臣僚在陛下面前说项了?触犯了国法,朝廷处罚得有理有据。”
    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道:“王公贵族也是一样,汉王便因此受到了重罚,夫人也是知道的。”
    “汉王在州,颇违宪法,陛下不是手敕责斥过吗?”卢氏声音低了下去,还是嘟囔了一句。
    玄武门之变时,李元昌只有七岁。他的母亲也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可以说完全无法威胁到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也乐得当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好哥哥,封他为汉王。
    或是爱好,或是为了打消皇帝老哥的疑心,颇有文艺天赋的汉王李元昌很快成为了一位艺术大师。
    史载:书法受之史陵,祖述羲、献,虽在童年已精笔意。善行书,又善画马,笔迹妙绝。画鹰鹘雉兔,当时佳手叹服。
    如果只在艺术道路上精益求精,李元昌成为一代翘楚也是很好的结局。可他在封地任职却老是违法乱纪,李二陛下责斥,由此心生怨恨。
    当然,心生怨恨是别人所不知道的,可也为后来参与李承乾谋反而身死,埋下了祸根。
    房玄龄看了一眼夫人,说道:“亲王尚且如此,其他臣僚哪怕只是口出怨言,官位怕是也难保。如果夫人执意要为夫上奏,拼了这官职不要,某便为卢家说项如何?”
    卢氏没话可说了,连朝中的魏大喷子都沉默以对,要自己的丈夫当出头橼子,十有八九会被李二陛下重罚,以儆群臣。
    沉默了半晌,卢氏试探着问道:“关中查出的隐户多迁往河西,这与甘、肃二州是否有些关系呢?”
    房玄龄说道:“经营河西,是为征伐高昌作后盾,乃是国家的大政方针。河西人少地广,又与地狭人稠的关中毗邻,朝廷自然要从关中移民。”
    “而其余诸道的隐户,便不再强制。只要田地足够分配,亦允许新附地方,重入户籍。”
    卢氏叹了口气,说道:“妾身还想着甘州刺史徐齐霖颇有圣眷,移民也与括户有关,还想请他代为说项呢。现在看来,却是不行啊!”
    房玄龄摇了摇头,说道:“肯定不行的。徐齐霖办事极有分寸,怎会做此不智之事?”
    “阿俊这个混小子,在外晃荡经年有余,此次回来,定要好好收拾他一番。”卢氏没有了办法,突然从徐齐霖身上又想到了房二,不由得咬牙发狠。
    房玄龄看了夫人一眼,偷偷撇了下嘴,却不应声。若是接话,少不得又要吵上一回。
    ………………
    士族门阀的时代已经过去,可他们却还不自知。统一王朝,四海升平,哪还是他们各恃坞堡、划地自雄的时候?
    没有军队,士族门阀的末落已是不争的事实。
    想想历史上长孙无忌,权倾一时,还号称关陇贵族的首领和代言人呢!一个李敬宗的诬告,便流放而死。
    换句话说,臣子的权力是皇帝给的,什么宰相,什么一品大员,皇帝一收回,你就什么也不是。
    皇权的强大已经不可动摇,只要皇帝愿意,什么士族,什么门阀,不过是碾死只蚂蚁那么简单。
    当然,李二陛下的吃相不会那么难看。可抓住把柄狠收拾,却是任谁也说不出毛病。
    就算是某个士族在朝中有多个高官,又通过联姻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可兴衰依然在皇帝的一念之中。
    而李二陛下以政事堂处理朝廷公务,不是不得不放权,而是认为适当的放权、集体的智慧更有利于统治。
    至于把权力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的帝王,说到底却是因为不自信,不相信臣子会忠于自己。
    在大明宫渡过了一个温暖干燥的冬天,检田括户也在各地顺利展开,李二陛下的心情甚是愉悦。
    此时,他正在冰霞宫,和徐惠一起检查着兕子和小昭的作业。
    “兕子的飞白体又有进步,主要是腕力强了。”李二陛下手捋胡须,甚是欣慰。
    徐惠笑着说道:“晋阳殿下的身体日渐强健,臣妾与她打球,都觉气喘体乏呢!”
    什么书法,什么功课,这些都不重要。和后世很多家长的期盼一样,只要孩子健康就好。
    皇家公主更是如此,也不要劳作,也不用费脑,不愁花用。只要有个好身体,便是李二陛下最大的心愿。
    李二陛下微微颌首,听着外面丫头们欢闹的声音,面露微笑,又看了看小昭的功课,赞道:“小昭也很好,齐霖得自其师的书法,她倒也写得甚有模样儿了。”
    徐惠也喜欢这种丰满大气的书法,但有公主在前,稍微贬一下小妹也是正常,便开口说道:“丰满有余,大气不足,还要下功夫呢!”
    “小孩子嘛,不用催着太紧。”李二陛下笑了笑,说道:“再有月余,齐霖便要动身回京了。齐俜也要回京赴职,时隔两年多,你们姐弟又能团聚了。”
    徐惠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两年多,不知道小郎变化大不大?个子肯定长高了,怕是要超过臣妾。齐俜嘛,也有了孩子,臣妾已是做姑姑了。”
    李二陛下颌首道:“是啊,眼瞅着兕子和小昭长大,便知道别人的变化亦是不小。”
    停顿了一下,他笑着说道:“齐霖在奏报上说,还想在大盈库任职。至于经营甘州的功劳,让朕随随便便给个侯爵就好。”
    徐惠掩嘴而笑,说道:“小郎调皮,不知陛下是给还是不给呢?”
    李二陛下呵呵一笑,说道:“既是随随便便,那就给好了。小郎这要赏要封的禀性,朕又不是不知道。在派他去甘州赴任时,便想到会是如此。”
    “侯爵呢——”徐惠的眼睛弯成了月牙,似乎是欣慰,也似乎在想着什么,半晌无语。
    李二陛下搂过爱妃,温言说道:“小郎是凭着本事挣来的爵位,有功于国,有益于民,朕方以侯爵酬其功。爱妃也莫要担心其恃功骄纵,当欣慰徐家有此俊杰才是。”
    徐惠笑了笑,说道:“臣妾以前有所担心,现在嘛,却觉得顺其自然最好。陛下赏罚分明,臣妾向来是心服口服的。”
    李二陛下轻抚着爱妃的香肩,说道:“若不是齐霖年纪小,朕的封赏还要重些。齐霖刚刚上了奏报,建议朕削减租庸调,而加大商税的收取。”
    徐惠转脸看向陛下,她对此没有研究,也不了解来龙去脉,静等着李二陛下解释说明。
    李二陛下继续说道:“齐霖一向重视商贸,在大盈库任职也就罢了,在地方上经营,朕却是有些疑虑的。担心商贸一盛,有害农耕。但从甘、肃二州的实际情况看,担心没有必要。”
    停顿了一下,李二陛下继续说道:“以商补农,减轻农耕百姓的负担,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徐惠约略明白了,说道:“农户少交租庸,负担便小了,自然不会生出弃农从商的心思。历史上的明君,差不多都是轻赋薄役,与民生息。贞观已是治世,陛下欲更进一步,创建盛世否?”
    李二陛下哈哈一笑,说道:“开创盛世,固所愿耳。”
    ………………
    脸朝黄天背朝天的农民,是最辛苦的一个阶层。同时,由于居住相当固定,产出好计量,也是统治阶级最容易获得赋税的对象。
    所以,封建统治者把农民排在第二的阶层,即所谓的士农工商。但实际上,农民的收入差不多要排在最末,生活质量更是比商人差之千里。
    唯一的有利之处在于农户能够科举,而商人则被排除在外。但平常的农户,要供出一个举子,会有多少艰难,又能有多少农户能够承担这个花费?
    所以,在徐齐霖看来,光靠种地想要发家致富,在古代很困难,顶多是家有余粮而已。
    而农民要增加收入,除了种地增产,还有开展第三产业,以及减负降税。
    前两项,徐齐霖在甘、肃二州已经做出了示范。最后一项,就只能等到朝廷允准了。
    当然,徐齐霖也是有所预防的。在奏报中,他建议李二陛下减负降税的幅度不宜太大,以十分之一为最好。
    因为人们的心理就是得利喜损失怒。说白了,往下降自然是好,人们会交口称赞;可降下去再往上涨,人们的怨气就上来了。
    这就象皇帝施恩于臣子一样,都是一步一步的,很少一下子就给到位,弄得以后不好办。
    所谓的赏无可赏,差不多也是同样的意思。
    徐齐霖上完奏报之后,就已经做好了交接离职的准备。虽然不知道接任者是谁,可这也不关他的事情。
    他要走了,在甘州设立的大盈库织造工坊却不会搬迁。河西和高昌将是棉花的生产基地,按照古代的运输,就近加工则是最经济的办法。
    而从长安带来的那些转了“市籍”的奴婢,多数也不愿走。甘州的发展有目共睹,生活水平不差,更有一个清静的优势。
    这些遭受过苦难,饱受过歧视,曾经与“畜产”同类的苦命人,更想在甘州过平静的日子。
    “想好了,就在这里当管事儿?”徐齐霖面色平和,对周琪问道:“其实,回到长安也一样,不再是奴婢了。”
    周琪拜倒在地并不起身,含泪答道:“徐丞的大恩大德,奴家永世不忘。可长安,却是不想再回。”
    感谢是应该的。若不是徐齐霖替她们争取,这一辈子都是奴婢。老死在掖庭里的犯妇还少了?
    徐齐霖点了点头,说道:“不愿回去就在此安生过活吧,好在还是大盈库的机构,有什么事情,某若在位,也能照顾一二。”
    说实话,徐齐霖挺舍不得周琪的。几年来的锻炼,周琪已经是精明强干,一个管事儿都有点屈才。
    奈何,大唐虽然开放,可女子想要成为官吏,却是千难万难,绝不是徐齐霖有能力改变的。
    但在大盈库的机构里,他还是有些权力提拔任用些女管事儿的。虽然没有名义上的官吏身份,但待遇还是相当优厚。
    停顿了一下,徐齐霖又笑着说道:“就算在织造工坊干得不如意,你自己也有技术,下来办个小作坊,也不是难事。”
    周琪再次施礼,说道:“但凡徐丞主持大盈库,奴家便不会离开,总要为工坊出力,让徐丞少些劳神。”
    “有这个心就够了。”徐齐霖摆了摆手,说道:“某刚才说的也不是虚话,棉纺产业会很快发展壮大,大盈库一家绝对难以全部垄断。民间作坊的兴起是必然的事情,你要想好,莫要失了先机。”
    周琪抬头望着徐齐霖,终于相信这是为她自己打算,也不由得心动。
    徐齐霖伸出一根手指,强调道:“但你毕竟是织造工坊出来的,若要出去单干,有些技术却是不能外传。其实也不必纺造高端产品,中、低级的棉纺织物,也一样有利可图。”
    周琪点头答应,说道:“奴家明白。多谢徐丞指点。”
    徐齐霖所说的并不是凭空想象,而是根据棉纺业发展的趋势所作出的判断。
    男耕女织,固然能保证家庭的使用。但出口,以及市面上所需的棉布,依然会催生出小作坊的涌现。
    以明朝苏州的织造业为例,机户出资,机工出力,光是这种经营模式就达一千多户。
    而打工的机匠,则有上万,这还不包括那些领料回去加工的家庭妇女。
    即便周琪不去干,随着棉花种植的推广,产量的攀升,也总会有人看到这个赚钱的路子。
    买上十几架或几十架织机,雇上织工,就等于开设了一个小工厂,当了个小经理。
    而徐齐霖更希望这种情形的出现,大盈库垄断棉纺业,却并不是他所愿意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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