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一场冰粒,气温骤降。次日夜间,赵营准备妥当,陆续从大获山上撤下。
    刘维明部熟悉地理,作为先锋,侯大贵与郝摇旗部紧随其后,王来兴与徐珲部居中,马军司在两翼护持,白蛟龙自告奋勇,暂时留在大获山断后。
    部队行军甚快,天未明便已至仪陇,而后越过大小蓬山,进入营山县地面。
    据白蛟龙报,嘉陵江西侧的罗文垣已经知悉赵营撤军消息,遣了百余人先驱探看。白营人多势众,多树旗帜、虚张声势,对方摸不清底细,并不敢轻动。对于罗文垣来说,在没有得到罗万象的支援前,他是绝不肯孤军行动的。
    营山县距离保宁府不远。这段时间北路不靖,知县早已提前做好了准备,将辖下钱粮物资以及山野村民都集中入城。县内的大小堡子,也都加固防卫严阵以待。
    赵营当下不缺粮秣衣甲,花时间在这里得不偿失。似这类的小县城自保尚可,赵当世完全不担心其会主动出击。派人到县城下耀武扬威一番,便从容绕城而去。
    又过一日,抵达渠县。此时白蛟龙部也已经追赶到了营山县。
    渠江在渠县北段并非干流,汛期也已早过,加之气温干冷,水位很低,完全可以渡人。赵当世原先还担心官军追击而至,但听说各部官军大多还尚未到位——朱庭一贪生怕死,窝在绵阳一步也不动;侯良柱在巴县正与呼九思等部纠缠在一起;张世裕各部协调不好,争夺涪江一带的驻扎地段,乱成一团——林林总总,问题多有,他的心绪因此稍稍宽松。
    渡过渠江便到了宕渠山。赵当世在山麓略略整备,会合了白蛟龙部,一起入山。待会合后才发现,白营原本两千多的兵员现在竟然只剩下顶多一千五百人,竟是少了近四分之一。
    细问原委,白蛟龙毫不在乎。这些失去的兵员基本上全都是在行军路上迷路或是逃散去了的杂兵,他的主力骨干并无损失。少了这些人,就少了吃饭的嘴,反而减轻了压力。往后作战需要,再去剽掠人口即可。与此类似,刘维明部也减员严重。
    赵当世这才恍然大悟。这白、刘二人之所以不担心底下兵士的过冬问题,敢情是压根没把那些杂兵当人看。只要自己的心腹骨干穿戴整齐、有吃有喝,那些个杂碎的死活无足轻重。
    相比之下,赵营的情况就好太多了。除却少数人因病损失掉了外,一路数百里行来,走失的兵士寥寥无几。这一方面得益于赵当世的严格纪律,另一方面也得益于赵营平素不断的操练。
    不一样的治兵理念造就不一样的部队。赵当世虽不敢说赵营已是强军,但相较于视人命如同草芥的白、刘二营,军队的凝聚力泾渭分明。棒贼之所以为棒贼,不单因为装备简陋,还在于治军思想的落后。赵当世感到,若不及早将白、刘二营加以整编,往后定然会成为极大的累赘。
    宕渠山,“延连相接,山间长狭,有似沟渠”,因以得名。三国时,蜀汉大将张飞曾在此大破曹魏将领张郃。山上还有些古迹。
    赵当世听说还有张飞留下的石碑,不顾天冷,与几个侍卫摸上山腰。待寻到那碑,却已是残破不已,碑面破裂磨损严重,上边字迹几不可辨。赵当世怏怏离开,自半道上捉拿了两个躲伏于五节芒丛中的人,一问之下,乃是附近大竹县的樵夫,时常樵采担到县城里卖。其时天飘细雪,夹杂雨丝,赵营前、左、右以及马军司兵士因身强体壮尚可支撑,但后营以及白、刘二部人马在寒风冷雨的侵袭下似乎有些经受不住。结合哨骑回报官军那边追击各路人马甚至连顺庆府都还未进,赵当世便决定暂时寻个安置点,将老弱辎重等安排下来。
    根据两名樵夫供述,大竹县县城地处木门镇,成化年间砌石城,周二里有四,墙面最高处丈五。然而因此县居川中腹地,又非战略险要,近一百五十年来历任知县都未重视修缮,故而至今墙面多有破损,好几处甚至已经坍塌,仅以木栅阻挡。这还不算,近日知县病故任上,新补知县未至,城内几名官吏勾心斗角,争夺势力范围,上下一派混乱,甚至已经明目张胆到如他俩这般的村夫在茶肆里歇脚片刻都能有所听闻。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赵当世当即临时召开了个作战会议,目标就是大竹县。白、刘二人新附未久,虽有前番助战之功,但始终觉得站不住脚跟,便主动请缨作为攻城主力。赵当世夺下县城为的是权充做一个中转站,稳定为主。且不说单凭他俩能不能拿下城池,就算真拿下了,以二营部下军纪,可以想见到时候城内是怎样一副鸡飞狗跳、腥风血雨,这就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
    不过拒绝二人又怕打击了他们的积极性,赵当世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让徐珲带人助阵,并再次阐明了自己夺取大竹县的意图。
    徐珲老成持重,向来说一不二,白、刘二人心里明白,说是助阵,实为监阵。赵当世不信任他俩战斗力为次,不信任他俩执行军令的力度为主。他二人拿得这个机会,就在赵当世面前举掌起誓,绝不纵兵胡作非为,内心暗暗咬牙:这一次行动决不可有半点纰漏,再让其他将领小觑了去。
    宕渠山道险绝难行,几处地段仅有栈道可通。山间本还立几个关寨把扼,但这时节都已人去寨空,由此可见官军守备之懈怠。
    白、刘与徐珲三部先行,午后才过,在东流溪畔将队伍整备点计完,便南下疾去。赵营其他各司随后而行。其中后司因辎重众多,又有伤员女眷,故而速度极慢。尤其是马张氏,她本端坐马车中,这由牛车改造的马车太宽,栈道实在过不去,兵士们几次请她下来步行,都被她严词拒绝。只她这事就在路上堵了半个时辰,前后都动弹不得。最后,赵当世只能亲自出马,温言相劝,好些个软话说下来,马张氏才脸色稍霁,嘟着个小嘴极不情愿地下车。一到外面,便惊叫太过寒冷,即将冻毙。赵当世没奈何,将她抱上马,披了两件袍氅,又在前为她牵马,她这下心满意足,抿嘴不言。兵士七手八脚将马车拆了,队伍这才得以继续行进。
    冬日天黑的早,尤其在下雪天。待赵营全部过山,天空已经黯淡下来。继之而来的是愈大的风雪——原来的雨夹雪此时已经完全转变为了鹅毛大雪。
    赵当世抬头看天,轻薄的雪花从暗弱的天际顶端转着圈不断落下,落在他的额头、脖间,引起一阵冰凉。他心中十分庆幸早一步离开了大获城,看眼前这形势,只要慢上个几天,一旦大雪封山,那么赵营困在顺庆府一隅,可真要成了瓮中之鳖。
    反过来想,这大雪来的也着实是时候。赵当世敢肯定,只要川军将领中没有似曹文诏那般不灭流寇不罢休的主儿,那么以其一贯的尿性,是不太可能会顶风冒雪,翻山越河来追击自己的。换句话说,他将有更充裕的时间用于在夔州府打开局面。
    南方不断传来捷报,当黑夜最终闭合之时,传来了大竹县城已破的消息。
    大竹县夹在东西山脉之间,山峦向南一直延伸到邻水县境内,再向南,则是重庆府境。其境内合州、长寿二地距离夔州也相去甚远。只有一个邻水县,并不能对大竹的留守部队造成威胁。是以将后勤安排在这里还算放心。
    而由大竹县向北,便是达州。达州乃是夔西门户,又是农业重镇,拿下了它,无论对眼前的御冬还是接下来在夔州进一步的发展都有利无害。
    不过,这达州,却非说拿就能拿。与大竹县相似,其城亦是成化年间在旧址土城的基础上修筑砖墙。但相较之下,朝廷对于达州的备御无疑重视许多,至正德时候再一次增修,而后修葺不绝,当下周四里,门五,地险城坚,极难攻取。
    去岁张献忠等入川时,横扫夔州大部,曾以马步二千借势攻击达州,但被知州张联象击退,损失七百余人,知名老寇顺天王也在那一役中身殁。
    赵营在大竹县安顿一宿,城内局势逐渐安定下来。按照计划,后司屯驻城中,马军司协守,左司守备城外各处据点。赵当世则亲自率领前、右二司以及白、刘二营进取达州。
    雪下整晚,毫不减弱,清晨,朔风猛烈,积雪已积至跟腱。侯大贵裹紧甲外大袄,走到外边,一股凉风刹那间钻入他的怀中,令他浑身激灵,忍不住打了两个大喷嚏。
    他嘟嘟囔囔,用手指揩去鼻下清液,瞧见赵当世迎风而立,快走两步上来:“千总,真要打达州?这光景,火炮难用,就连梯子也难爬。不如捱过了大雪,再作计议。”
    远处,几个兵士正在清理道路积雪,其中一个脚下一滑,差点摔个马趴。
    赵当世目视远方:“你所言有理,然时不我待,我可动时追兵亦可动。敌强我弱,要占据主动,就必须以动制静。”
    侯大贵素知其脾性,便不再劝,只说:“曾听那达州知州是个硬茬子,怕是不好对付。”
    赵当世微微点头,却不再言。侯大贵说的,是营中大部分军将的顾虑。其实不单他们,就连赵当世自己也不认为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能够轻而易举地攻下坚城。如果能将达州兵马引出城,与之野战,胜算无疑就能大上许多。
    但那张联象既能保全一州,定然也非轻浮易躁之徒,指望三言两语就能激他出城,可能性微乎其微。赵当世思忖了许久,也没有想出妥善的办法。
    既然攻不下,那便另辟蹊径。他不是死板的人,这点变通还是有的。达州守兵,多为州中招募的乡勇,虽有一股子保家卫土的热血,毕竟缺乏训练。倚城坚守有余,出城野战便不足虑。这一点,他明白,张联象也必定明白。当下正可利用这一点,转攻为绕。
    如此一来,旧的问题引刃而解,新的问题随之而来:如何绕?
    赵当世的目标是拿下新宁县。
    新宁县在达州东南角,如若先将之取下,即可将后司等从大竹县转移过来。张联象作壁上观自无事,一旦出兵,说不得,就是乘机将达州一并拿下也不无可能。
    要攻敌不备须得出其不意。赵当世此前没有和任何人提过这个想法,直到兵士早食罢了,聚集等待,才火速召集军将,通知计划有变。
    攻达州没谱,攻个县城对于赵营来说还是可以胜任的。侯大贵当即来劲了,一力要求为攻城主力。
    前番数战,前司皆为辅助,表现不愠不火,他一直憋着口气,不甘心再做配角。众将知他心急,也重他军中地位,无人敢与之相争,赵当世顺水推舟,也想看看他表现,便允诺了他。他喜不自禁,出营时候甚至还如孩子般小跳着脚。
    白、刘二部先至达州。在城外环绕半圈,大声鼓噪。张联象去岁成功抵御过流寇进犯,故而这次已有应对之策,并无慌张。城内守军、居民也在他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布置防御。
    赵当世伫立远处,遥望城墙,见城头兵戈攒动、人流往来、防守森严,嗟叹:“若执意强攻,且不知要死伤多少兄弟性命。”
    大风呼啸,随风掉落的雪片便如抖落的白絮,接天连地,掩蔽了视线。而侯大贵与郝摇旗就在这风雪间,带着人马,悄然转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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