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文焕瞪大眼睛瞅着手里募兵法的初稿,心里的震憾无以伦比。
    萧诚把他找来,与他商议对于兵制的改革,本来他还有不少的想法,准备与首辅好生地讨论讨论,但现在,他啥话也说不出来了。
    虽然首辅从来没有直接带过兵,但他在军事上的造诣,绝对是没得说的。
    也许针对某一场战役的战术和临场变化,首辅会眼高手低,但对于大战略的规划和运筹维幄之上,吕文焕对萧诚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
    不管是当初征服大理,还是刚刚结束的在徐州、南阳等地的战役,无不彰显了萧诚对于战争整体走向的把控。
    怎么打,是将军们的事情!
    打哪里,是朝廷庙堂的事情。
    说句实话,吕文焕是特别喜欢这样的结构与权责分配的。
    大宋以往在军事上的羸弱,问题基本上就出现在这个上面。
    朝堂上一帮人,读过几本兵书,一个个的便以孙武再世自居,说起战阵战法,头头是道,口若悬河,殊不知尽信书不如无书,这些在他们心中规划得毫无破绽的所谓战法,到了战场之上当真是漏洞百出。
    当然,这样的事情,也不仅仅是那些书生文官们干得出来的,大宋的某位官家,还曾远隔千里,给前线将士们送去阵图,要将军们依此而战。
    你说这让领兵的将军们怎么搞?
    死搬硬套,是个死。
    不理会官家的阵图,也是一个死。
    左右都是死,那还不如依着官家的命令去搞一搞,万一老天爷保佑赢了呢?
    就算是输了,官家也不好意思抄自己的家,灭自己的族吧!
    十几年前,河北边军强悍,那是因为出了一个荆王赵哲。
    赵哲本身深谙军事,长年浸yin军营,深悉兵凶战危,给了前线将军们极大的自***,这才有了广锐军、广信军、信安军、安肃军等一支支让辽人闻之胆寒的劲旅。
    可后来赵哲一起,崔昂上台,自信心爆棚地一顿瞎指挥,立即便将广信军等数万河北精锐丧失殆尽,最后为了推脱责任,还诬陷秦宽郑裕等人谋反,不等朝廷圣旨下,一刀便砍了这些统制将军们的脑壳。
    可以说,大宋在数年之前,大好局势一朝尽丧,便起于此。
    时至今日,当年的始作俑者都没有落到什么好下场。
    两位太上官家如今在辽地五国城放羊,崔昂更是死得极惨,被耶律敏生剐。
    可曾经与辽国南北对峙而不落下风的大宋,如今却只剩下了半壁江山。
    北伐收复故土,自然是吕文焕这样的人的夙愿。
    赵安登基,萧诚秉政,让他看到了北伐的希望。
    武人出身的吕文焕,在新朝廷之中一跃而成为主管天下兵马的兵部尚书,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事情。
    上一次能做到这一地步的武将,还是狄大将军。
    便是萧诚的祖父,当年也只不过是做了枢密院的副手呢!
    现在江宁朝廷,虽然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在吕文焕看来,总体上还是向好的。
    萧诚虽然强势、霸道,但人家是真有本事,而且也能较好地调和各大派系之间的矛盾。
    像这一次处理首辅一系人马首涉及的那些贪腐,吕文焕便认为首辅当真是相忍为国了。
    抓、流、杀了一大批人,但并没有与江南派系完全撕破脸,还是维持了表面上的团结,而这,在吕文焕看来,是必须的。
    大宋,再也经不起一场大规模地内斗了。
    不要真以为司军超这些人当真没有反抗之力。
    只不过因为现在是在
    人家家里,他们也不想打碎了自家的瓶瓶罐罐,两败俱伤,对谁都没有好处。
    所以,在首辅没有触及到他们的核心利益之前,他们还愿意退让。
    可这个退让,终究还是有底线的。
    大家族的力量,吕文焕清楚,因为他吕氏在襄阳等地的力量便相当可观。
    这种深植于本地的利益关系,看不见,摸不着,但他却着实能让强势如萧诚也忌惮不已。
    重要的是将事情办成,重要的是结果。
    至于过程和中间的坎坷,可以忽略不计。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便是首辅萧诚,难道就没有做一点点违法乱纪的事情吗?吕文焕可不信。
    天香阁对于大宋香料市场的把控,如果说是完全凭着商业上的手段怎么可能呢?
    当然,现在的首辅高风亮节,把香料生意,一股脑儿地交给了朝廷,使之成为了朝廷禁榷的生间,为朝廷赚取了大量的利润。
    但那也是因为首辅的家族又找到了新的生意吧。
    大规模地鸡鸭养殖场,肉类的销售,肉脯的制作,羽绒衣,在云南那边大量的棉花种植田,然后棉衣等制品,而这些东西,绝大部分都是被朝廷直接采购进入到了军队的。
    首辅的厉害就在此处。
    他赚了钱,还让那些买他东西的人感激涕零,认为他是一个体贴人、爱护人的好官。
    这一点,吕文焕自问做不到。
    看起来首辅让出了一本万利的香料生意,为自己赢得了极大的名声,实则上他的其他生意,赚得可一点儿也不比香料生意少。
    一箭数雕啊!
    吕文焕料想到首辅会在年末前乘胜追击,进行一系列的朝政改革,因为早前首辅便已经吹过风了。
    但因为次辅等人的反对而一直搁浅。
    可随着前线的大胜和江南派系贪腐、走私一系列事情的暴光,这些改革终于被推动了起来。
    青苗法,免役法,在朝廷之上吵翻了天,大家针锋相对,争得面红耳赤,但最终,在投票环节,反对派败下阵来。
    萧诚推动的廷议票决环节,当初在司军超等人看来是一个绝好地压制萧诚的机会,但现在反而成了束缚他们的最大桎锢。
    只要达到简单多数,便可以通过,一旦票决通过,便是朝廷廷决议,你可以保留意见,但必须无条件支持,否则,便会追究责任。
    而当支持萧诚的人占到多数的时候,司军超等人痛苦的发现,自己当初是何等的愚蠢。
    青苗法,免疫法通过了。
    这两个法令,被戏称为对士绅阶层是既打脸,又夺利。
    而对于反对者来说,他们更担心的是朝廷会不会在接下来又推动士绅一体纳粮,一旦这个推行这个政策,那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清田、察丁,而这,才是士绅阶层最要命的东西。
    但萧诚没有推动这个,募兵法倒是先出炉了。
    大宋一直实施养兵法,其中最典型的便是厢军这个玩意儿。
    每次遇到大的灾荒,朝廷都会将难民接纳进来,编成厢军,发给口粮,然后用他们来维持地方治安或者做一些仆役之类的事情,其实说白了,就是朝廷拿钱养着他们,只要他们不闹事就好。
    这当然对于地方治安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但对于朝廷财政却是一个极大的负担。
    围绕着厢军而滋生的各种各样的违法乱纪和贪腐寸出不穷。
    萧诚一刀将这个制度砍得干干净净。
    厢军不会再有了。
    新的募兵法,将所有十六岁以上,
    四十岁以下的人,尽数纳入到了服兵役的范围之内。
    独丁不抽。
    三丁抽一。
    五丁抽二。
    被抽中的丁口,每个月将会在几个规定的日期之内到集中的地方进行统一的军事训练,然后根据实际的情况,再抽调基中的人员往前线服役。
    光看这字面之上,似乎并没有多大的端倪。
    但只要细细一揣摸,这里头包含的意思就太多了。
    所有人!
    自然不包含了士子、官宦子弟等这一些特殊的群体。
    以往,这些人根本不会去当兵。
    他们甚至很歧视士兵这个职业,这个团体。
    一旦有战事发生,穷人家出儿子,富人家出钱,政治家出主意。
    但现在在新的募兵法之下,所有人都得出儿子了。
    而且,富庶之家、权贵之家又信奉多子多孙,他们又不是养不起,所以可着劲儿的生。
    以往生得多,那是开枝散叶,那是壮大家族实力。
    现在嘛,可就代表着会有更大的机率被抽去当兵了。
    和平时节当兵倒也无所谓,但现在,战争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前段时间的徐州之战,从江宁调去的数千禁军,参与了一场战事的扫尾工作,便送回来了几十个小盒子给家属。
    虽然朝廷极尽哀荣之能事,但悲伤、恐惧仍然笼罩在本地人的头上久久不愿散去。
    南方承平已久,对于战争,他们早已陌生,不愿参与,对于北伐,意愿一点儿也不强。
    像高迎祥等人在徐州的征兵,还是以逃亡的北方人为主。
    而吕文焕抓住机会准备重振水陆两支靖绥军,征募的却是以无产者、流民、轻侠之类的人入伍。
    但在萧诚拟定的募兵法中,只有良家子,才有资格被抽丁,有资格成为军队中的一员。
    如果用这个标准,吕文焕刚刚成立的两支军队,只怕就剩下不什么人了。
    「首辅,为什么非得要用良家子?良家子有家有口有财产,怎么愿意来当兵?」吕文焕摇头道。
    「吕尚书,我们从现在起,就要树立一个观念才行。那就是当兵保家卫国是荣誉,而不是为了吃一口饭。当兵吃粮这种观念,必须得给我去掉,但凡以这种念头来当兵的,都不是一个合格的士兵!」萧诚道。
    吕文焕不由摇头苦笑。
    「如此只怕招不到兵了!」
    「我不是在跟他们商量,而是以法令的形式规定,成为一名士兵是他们的义务。」萧诚在屋里走了两步,道。「至于为什么只要良家子,这个我相信杨万富一定跟您说过这里头的原因,良家子组成的军队,更遵守纪律,也更加的有战斗力,这一点,您可以从江宁守备军便能看出来。五千江宁守备军,全部来自于云贵路上中户以上家庭。就拿您刚刚组建的军队来比上一比,战斗力我们就不说了,暂时还没得比,就比一比军纪。江宁守备军战功赫赫,可他们在军纪之上表现如何?」
    吕文焕哑口无言。
    江宁守备军的军纪,他吕文焕从军数十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支军纪严明的军队。
    与他们比军纪,自己的老脸都没地儿放。
    靖绥军光这个月,便斩首两人,鞭刑数十人。
    这还是瞒不住的,还有一些是在军中悄悄处理的。
    吕文焕一向以治军严厉而闻名,可严是严了,但违犯军纪者,可从来没有因为他严就不再发生。
    这与江宁守备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吕尚书,在战场之上,从云贵出来的军队,绝对是令
    行禁止,上官没有下令撤退,便是死,士兵们也不会后退一步,您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们有家有口。」
    「不错,战场之上违反军纪,不听指挥,就算是他死了,我们还会追究到他的家族的罪责,所以,在战场之上,我们的军队向来都是勇往直前。」萧诚道。「而那些流氓无产者,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犯了事儿一看不妙,屁股一拍逃之夭夭,你能奈他何?平时倒也罢了,真上了战场,到了要紧时刻,便有可能有因为他们而坏了大事。」
    「这一点,我倒也能接受。」吕文焕道:「可是首辅,这要求士子也必须去服兵役,这只怕不大好吧?」
    「为什么士子就不能服兵役,不能当兵?」
    「有辱斯文!」吕文焕道:「特别是那些有了功名的士人就更不会接受这一条了。」
    「山河沦丧,冠戴左衽,书桌焉有安放之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书生亦须金戈铁马!」萧诚冷冷地道。
    听了这几句话,吕文焕神情有些激动,思虑片刻,长长一揖到地,「是下官思虑浅了,下官这便下去,将这募兵法的细则条款再行润色,补足,再请首辅过目。」
    「抓紧时间,过年之后便行公布,春耕之后,第一批集训便当开始。」萧诚道:「时不我待,辽人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的。」
    看着吕文焕匆匆离去,萧诚久久伫立。
    募兵法的实施,必然会迎来暴风雨的,这一点,他心里是有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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