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将很是看不起读书人。
    张任他们几个被分配进这个营的时候,营将看他们的眼神儿里,是满满的轻蔑。
    他甚至当着这些人的面儿,向送他们来的那位军官抱怨,不该把这些小白脸儿放到他们这样的精锐军队之中。
    我哪里像小白脸了?
    张任很是恼火。
    不过什长这些人,倒是很尊重他这样的读书人。
    一些粗活累活脏活儿,什长都安排人帮着他干了。
    而他们所求的,不过是在一天的训练之余,张行给他们讲上一两个书上的故事,然后再教他们会认会写一两个字而已。
    他们真得很笨啊!
    到这个什快一个月了,包括什长在内,成绩最好的,认得了二十个字。
    但张任仍然强迫自己每天教他们。
    因为这样,他就不用去做扫茅厕这样的事情了,也不用夜半三更的爬起来去站岗放哨了。
    当然,如果轮上巡逻这样的事情,是谁也跑不掉的。
    不过这些在张任眼中的泥腿子,粗鲁人,却都有着一份不错的家当。
    在他们的家乡,每个人家里都有房有田有牲口,平均每家都有田数十亩,还有山林之类的,像什长家,居然还有一家小作坊。
    这些人的家里,十几年前,还一无所有呢!
    但是因为萧诚,因为岑重这些人,他们慢慢地有了房子有了田,每一个人都很满足,每一个人都对现在的官府满意得很。
    现在张任终于摸清楚了为什么萧诚非要他们这些人当兵了。
    因为这样的政策在西南方向上已经实施多年了。
    像什长这些人,上了战场,只能勇猛作战,活着,他们能得到奖赏,死了,优厚的抚恤以及英烈家属的身份,会继续泽被后人。
    但要是逃了或者背叛,家产就会被剥夺,家属瞬间便会沦为一无所有的人。
    而西南之地,一无所有的家伙,连成为士兵去拿命搏一个未来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现在西南征兵,只要良家子。
    就像张任,上了战场,他敢跑吗?他敢投降吗?
    不敢。
    因为他要是做了,转眼之间他的老子便要丢官,他的兄长便要被剥夺好不容易考来的功名,他家里那些祖辈慢慢积累下来的财产,一下子便会被充公。
    所以他只能像他的什长一样,英勇地战斗。
    好在,他只要熬三年,三年之后,他还能活着的话,便可以提请退役回家。
    但他同队里的九个人,却都不愿意退役回家。
    因为他们觉得当兵来钱很快啊!
    每个月饷钱准时发放,一旦开战,只要打赢了,赏钱那是少不了的,当然,最大的收获,其实还是缴获。
    士兵们在规纪之内的缴获,是不用上交的。
    什长已经三十七了,他准备一直干到四十。
    这是一个坎儿。
    升不到校尉,到了这个年龄就必须退役。
    什长升校尉是没啥希望了,他隔校尉还远着呢!
    所以他继续当兵的理由,当然是赚钱了。
    他家里只有一个小子,但有五个姑娘。
    什长想为自家姑娘还挣三年的嫁妆,嫁妆少了,到了婆家,不免会让人瞧不起。
    不过在张任看来,这些人是当兵当得久了,回家去,不知道自己能干啥。
    当然,就他们挣钱的速度来看,回家干啥也没有他们当兵挣得快。
    新的募兵法是今年才实施的。
    可这些人当兵已经很多年了。
    像什长,便已经当了快八年兵了。
    入营房,卸甲,清洗,整理内务,做完这些,天都要黑了。
    该死的营将让他们披甲行走在泥泞道上,然后又要他们卸甲之后把甲清洗干净,这耗费了他们大量的时间。
    哪怕一片甲叶之上沾染了泥浆都会受到惩罚。
    军营里的军法官,一个个都是不知变通的呆子。
    哪怕他们都识字,在张任看来也绝对不是同类。
    让他们逮着,绝对没有半分通融的机会。
    五十人一间的大房大通铺,味道自然不好闻。
    哪怕所有人都被硬性要求洗澡。
    不过张任现在已经习惯了。
    想当初在新兵训练营的时候,好多人不洗澡便睡了呢!便是他张行,也干过这样的事情。
    因为实在是太累了。
    一天全副武装行军八十里。
    张任是读过兵书的,知道这个行军速度堪称恐怖。
    他们可是带着全部辎重,全副武装披挂上路的。
    像这样的行军,一般一天三十里就可合格,五十里便可称精锐,
    可他们走了八十里。
    虽然到现在为止他也还没有认同军队,但并不妨碍张任也暗自骄傲。
    当然,什长告诉他,走这样快,是因为这是在境内行军,不会遇着敌人,不用考虑打仗的事情,如果是在战场之上,没有那一个将领敢这么搞。
    看看这些倒在床上就睡的汉子,都是老兵呢,一个个的都被折腾得有气没力了。作为一个新兵,张任能熬下来,很不错了。
    张任看不起这些当兵的。
    但他很聪明,知道自己要想顺利地熬过这三年,与这些人搞好关系,是绝对必须的。
    张任觉得,真要上了战场,没有这些人帮着自己,只怕自己挺不过一场大仗。
    而接下来的三年,战争肯定是延绵不绝的。
    想要这些人真心帮自己,那自己当然要好生笼络着这些人。
    于是家里母亲寄来的各种江南风味小吃,张任每一次都是很豪爽地拿出来分给所有人。
    即便是这些人学认字再笨,他也非常的有耐心。
    家里母亲在背后时常痛骂那些佃户、织娘,但当着这些人的面,母亲却从来都是笑呵呵的,而且很大方,家里那些佃户织娘干起活来,也从不偷奸滑滑,更没有小偷小摸的习惯,与其他一些人家的仆佣下人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从小就看着这些的张任,自然也将这些手段学了一个七七八八。
    先前去茅厕,看到了马伟,正在那里阴沉着脸挥扫帚打扫。
    马伟和张任的身份差不多,不过马伟的老子的官儿可比张任的老子大多了,马老爷子是穿红袍的。
    不过马伟在军中混得可比张任差多了。
    马伟倒是挺想与张任交往交往的,不过张任懒得理他。
    因为张任觉得这家伙蠢。
    空自读了这些年的书。
    这家伙绝对活不过三年。
    进入军队一个月,便将一个什上上下下得罪得干干净净的家伙,有什么值得自己花费心思去结交呢?
    屋子里气味很重,但张任却已是酣然入睡。
    在这支被称为精锐的军队里,就不存在着轻松一说。
    用老兵的话来说,他们情愿打仗。
    因为打起仗来,他们反而更轻松一些。
    不打仗的时候,各种各样的训练才是真要人命。
    虽然还没有打过仗,但张任至少明白了一件事,相比里这里的训练,新兵营里那些训练,简直就是过家家。
    不过没有新兵营里的那几个月的磨练,自己只怕在这里一天都挺不下来。
    那个营将话不多,但有时候说几句倒也非常有道理。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瞅着自己胳膊上的疙瘩肉,想着如今自己挥舞七八斤的横刀一点也不觉得累,张任就觉得总结得还是很道位的。
    到那个山上便唱哪个歌。
    以前在家乡,大家诗书应和,比得是谁字写得好,诗吟得好,谁头上插的花更好看,到了这里,更多的就是比得气力。
    这一个月来,张任教什里的人认字,大家也教他怎么打架。
    比起过去张怎么阴损怎么来任看到的那些有名的武师们一板一眼的招式,大家教他的这些,可就就一点儿也不好看了,不过很实用。
    最关键是,这些学习都是在互搏之中进行的。
    张任吃过无数的亏。
    但现在,他好歹能还手了。
    上一次什长跟他交手,一个回手掏,抓住了他的命根儿,而后便嘲笑他的家伙小,让他很是恼火。
    说得他好像蛮大似的,大家又不是没有一齐在野外撒过尿!
    自己年轻,明明尿得比他远。
    睡得屁是屁,鼾是鼾的张任,恐怕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正在向着这些他看不起的人靠拢,假如现在把他重新扔回到过去的那些士子群里,只怕他会成为一个异类,绝对会被其它人排斥的。
    周洪站在村口,看着前方数十间茅草房,脸上终于露出了些笑容。
    这一路上,可真是操碎了心。
    回过头来,看着身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上百口子,他挥舞着手臂,大声喊道:“乡亲们,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朝廷给我们连房子都建好了!”
    这些人,原本都是难民。
    现在,他们被分配到了这里。
    官府给他们建好了简易的茅草房,还给每个人分配了十亩地,将他们安置到了这里。
    几名吏员从村子里走了出来,与周洪简单地进行了一个交接,然后便离开了。
    周洪,是这个村子的村正。
    周洪原本是下邑的,一年多以前,因为赵国统治太过于酷烈,活不下去的他,推着老娘,带着婆娘娃娃,冒着大险一路逃去了宋军控制区,在谯县安顿了下来。
    与周洪一样的人很多,都住在难民区里,每日靠着赈济以及做一些零工来维持生计。
    时来运转,则是得力于周洪婆娘的一罐鱼酱。
    据说是得了某位大员的称赞,所以他便脱离了难民营,在当地官府的帮助之下,有了一个小小的店面,然后开始生产贩卖这种鱼酱。
    日子一下子便好过了起来。
    不过他这样一个大男人,整日里给老婆打下手也不是一个事儿!而且自尊心也不允许他吃这么一碗软饭。
    所以在朝廷准备安置难民,需要招集一些有家有口有产业的人而且还懂得种田的人作为领头人的时候,周洪立即便报了名。
    他也立即便当选了。
    像周洪这样的人,正是官府最想要的。
    他们在这边有家有口有事业,去了那些刚刚占领不久的地方,必然会想法设法地把这些方也变成己方最扎实的基础。
    像周洪这样的村正,可是官府作为吏员招募的。
    也有一份薪饷可拿的,虽然不多,但这个身份,却也是很难得的。
    更何况,现在与过去不同的是,吏员,也可以因为工作能力突出,作出了好业绩而直接被简拔为官的。
    周洪和他婆娘的脑子都还是很灵活的。
    也许这是改他们一家子命运的机会呢!
    所以周洪非常的认真,非常的上心。
    很快就分配好了每一户的房屋,然后又安排一些年轻力壮的开始在公屋里起火做饭,然后又开始拿着本地吏员给他的田亩数量开始筹划着如何把这些田地分配到每家每户去。
    这可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
    田,总是有好的,有中等的,也有差的,有靠近水源的,有隔水源远的,如何分配,这可是一个考验人的事情。
    别看跟着自己来的这些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但一涉及到了这些农民的根本,一个个的都精明的不得了。而且,总是有一些刁滑之徒,想要占些便宜的。
    这一路上,自己建立起来的公平公正的形象,必须要一直维持下去,才能很好地做后面的事情呢。
    村子里必须是要有公田的。
    必须是要有大牲畜的,
    也必须要有磨坊之类的东西。
    一家一户是配不齐这些东西的,只能是公有。
    上头是拨了安置费的,怎么用却是很考究的,而且在周洪看来,怎么节俭也是不够用的。
    看起来,想要顺利地渡过这个春耕和接下来的青黄不接时期,贷款便是必须的。
    一成的利息,并不贵。
    比起以往五成甚到七成的息,这差不多等于是白送。
    重中之重,还是要赶紧将眼下的春耕做完,已经有些耽搁春时了,作为农家的周洪,岂有不知你误地一时,地误你一年的道理?
    可是想要用最快的速度完成春耕,就必然需要大牲口,偏生这大牲口,却是最缺的。
    这可如可是好?
    周洪将脑壳都几乎挠破了也没有想出什么好主意,最终他将眼光投向了距离他们这个村子不远的一处军营。
    或者,也许可以去求求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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