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手,阿妈做好的饭菜已摆上桌,一家人围在火边吃饭。今天有肉吃,儿子女儿吃得很高兴,他们正在长身体,多吃肉对他们有好处,所以玛阿坎尽量让儿女多吃,自己吃一些竹笋、蕨菜与酸菜,还用肉汤泡着饭吃。龙场是一个相对富庶的地方,土多人少,水源也丰富,人只要勤劳,吃饱肚子不是多大的问题。阿妈很是心痛玛阿坎,往她碗里夹进两坨肉,让她也吃,现在这一个家全靠玛阿坎一人撑着,要是她也倒下,这个家可该怎么办?自己的孙儿孙女怎么办?这是阿妈最为担心的事,所以她尽量帮着打理家务,不让玛阿坎操心。今天在外面辛苦一天,阿妈又给玛阿坎拈了一坨肉,让她吃。
    “对了,玛阿坎,上午阿列苏普来过,问你到哪里去了?我说我也不知道你去哪里?他就走了。”阿妈想起这一件事来,对玛阿坎说。
    “不打紧的,阿妈。原本我与阿列普讲好,今天帮我们家犁地的,可能见我没去,就找过来。我一忙,把这事都忘了。明天给他解释一下就是。那块地也不大,不行我自己犁。”玛阿坎轻松的解释道。
    “玛阿坎,这家里家外就靠你一个人撑着,阿妈也帮不了什么?只给你多添一张吃饭的嘴。有一个人帮你多好啊!阿列普这个后生,就是脾气不好,在这个事情上,阿妈也不便多说什么?阿妈只是觉得,你太辛苦,这样的日子难熬啊。”阿妈的话既沉重,又意味深长。
    玛阿坎赶紧说道:“阿妈,快别这样说,我在地里忙农活,这家务事、带孩子都是阿妈在做,要是没有阿妈帮我?那我才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们家尽管过得不如别人家那样好,可是也没有饿着肚子。等阿搏德勾、阿搏诺楚长大,阿妈就该享清福了。阿妈快别难过,可不能再把眼疾犯了。”玛阿坎有意将话题引到两个孩子的身上。
    玛阿坎的话是有道理的,看着自己的一对儿女,他们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也是玛阿坎的生命的延续。这个家尽管经历太多的不幸与不如意,继续着的生活还是给予这一个家庭太多的磨难,可是面对着自己的儿女,面对着自己孙儿孙女的鲜活的生命,祖先的神灵一定会庇护这一个家的,让他们在经历艰辛的过程中看到希望,在饱受磨难的过程中找到信心。吃晚饭,阿搏德勾帮着阿婆收拾碗筷。玛阿坎很是欣慰,今天她确实很累,坐着没动,看着儿女在自己付出的辛劳中健康成长,玛阿坎所付出的一切都得到最好、最大的酬答。
    天色暗下来,儿子在屋里点上油松片,初春时节,太阳开始西下,气温就明显降低。一家人坐在柴火旁说着话,阿列普就出现在门前。
    “玛阿坎,回来了。草屋搭完没有?”阿列普进门就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帮汉人搭草屋?阿列普,快来坐。”玛阿坎很客气的反问。
    “今天上午我来过你家,问过你阿妈,她说不知你去哪了?我就去问隔壁阿婆,阿婆说你去帮汉人搭草屋去了,我又到井边找你,见你在杠草,就没有跟你说话。你家的那一块地,我已经帮你翻犁完了。”阿列普解释道。
    “光顾着说话,阿列普,你吃饭没有?”玛阿坎问。
    “这都什么时辰?早吃过了。”阿列普答。
    “真不知如何感谢你?阿列普,一直以来你都这样照顾我们家。”玛阿坎用‘家’字来委婉的说出谢意。
    “你我之间还说什么谢字?如果你真要谢我,就让我咂酒。”阿列普随意的说。
    “要咂酒还不简单,阿妈,把酒坛拿来,给阿列普,让他咂酒。”玛阿坎家没有人喝酒,可是家里却时常备得有酒,这是夷家的习惯。这酒也是隔壁阿婆家拿来的。
    阿列普接过酒坛,长长的咂下一口。看来他今天没有咂酒,否则不会这样馋酒。玛阿坎说道:“阿列普兄弟,听姐的一句劝,酒得慢慢喝,多了会误事啊。”
    “玛阿坎,你可不知道。酒,是粮***是个好东西,饿了能当饭,渴了能解渴。”阿列普为自己辩解道。
    狗,突然在院子里叫起来。“阿搏德勾,你出去看看,是不是他们把碗筷送回来?”玛阿坎安排。
    阿搏德勾回来告诉阿妈,碗筷送回来了,他们已经洗净。
    “行了,交给阿婆就是。”碗筷送回来,也省了一桩事。
    她接着对阿列普说:“你阿妈不让你多咂酒,是有道理的,阿列普,常言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酒不能再咂,给你留着,反证我家也没有人咂酒,下次帮我干活再请你咂酒。你阿妈要知道我让你咂酒,还会不怪罪我。”
    听了玛阿坎的话,阿列普非常舍不得的把酒坛还给玛阿坎的阿妈。他很听玛阿坎的话,就连阿列普的阿妈遇到什么事要叫阿列普做,他不愿意做时,也只有来求玛阿坎给阿列普说,让他去做。而只要玛阿坎开口,阿列普就是有一万个不乐意,也得照着玛阿坎的话去做。这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实,阿列普喜欢玛阿坎,一直在追求者玛阿坎,渴望与玛阿坎组成家庭,一起生活。可是多年过去,玛阿坎一直没有答应阿列普,就连隔壁阿公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龙场本村人已被水西犹可汗(君长)赐姓蔡,这是汉人大举来到贵州促使本地蛮夷之人开始汉化的缘故。就连水西犹可汗都放弃本族的娄益候笃(祖姓),改姓安,四十二马头的分属地自然也不能例外。其实这里面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各地犹可汗被朝廷任命为各地的土官,时间久了,他们又不在乐意土官给他们带来的荣誉与名分,也知道土官与流官之间存在着的实质差别,纷纷向朝廷上书,提出改土归流的要求。朝廷倒是乐意其成,并且很好的利用这样的势头,要求各地的犹可汗先行改为汉姓,已备后续入流做准备。就这样,在各地夷家掀起一场不小的汉化运动,首先就是从姓氏上着手。尽管如此,在民间,每一族人都被赐给汉姓,比如阿列普,汉姓的名字就叫蔡列普。可是在村子里的人还是习惯叫他阿列普,叫他的人叫顺了嘴,自己也听顺了耳,阿列普就是他,他就是阿列普,阿列普这几个字已经是深深烙在阿列普骨子里的生命符号,不易改变,汉化运动是官家的事,而在老百姓之间依然固守千百年来留下来的习惯。
    玛阿坎是嫁到龙场来的人,没有被改姓,但她的家乡也被赐汉姓。正因为玛阿坎在家乡,是已经嫁出去的人,在龙场又属于外来的人,所以她依然叫玛阿坎,她喜欢自己的名字。
    “酒也咂过,天也晚了,阿列普,阿姐还是要感谢你今天帮阿姐犁地,快回家吧,免得你阿妈看不见你,又该担心。这样大的人,还让阿妈这样管着,也不觉得难为情。”玛阿坎随意的说道。
    “玛阿坎,你不要笑话我,我知道自己一身的坏毛病,咂酒败了家,咂酒乱使性,咂酒坏了名。阿妈这样管着我,也是为我好。”看见阿搏诺楚在玛阿坎的怀里熟睡了,阿列普也正准备离去,随即又说道:“明天还要犁地吗?”
    “哎,眼看就要过大年,歇过大年后再说吧。阿搏诺楚还吵着要荡秋千呢?哦?阿列普,明天你要有时间,就来帮我固定一下那个秋千架,一年多没有用,我怕秋千架不牢固,荡秋千时摔伤孩子。”玛阿坎端详怀里的女儿,说出自己的担心。
    “行,明天我过来,给两个孩子固定一下秋千架,大年十五,孩子们就喜欢荡秋千。早些歇着吧,玛阿坎,辛苦了一天。”阿列普说完走出房门。
    阿列普是玛阿坎家常客,只要没有事,他就喜欢往玛阿坎家跑,所以说话也比较随意。玛阿坎知道阿列普的心思,这样多年过去,始终没有答应他请求。一则是阿列普比自己小,‘妻大夫小长久不了’这是夷家的谚语;二来自己一家四口,要真嫁到阿列普家,只能是给阿列普增加负担,更何况阿妈会怎样想?最主要的一点是阿列普嗜酒成性,不砸酒,还像个人样,干农活也还比较上手。咂了酒,就好比一头野兽,什么事?干不得出来。阿列普以前的老婆就是被阿列普咂了酒后打跑的,从此再也不愿意回阿列普的家。记得那一年秋收后,寨老阿婆当时还带上村里能说会道的婆姨,专程到阿列普老婆家,好话说来堆成山,劝解之话流成河,可是对方家就是不答应、不放人,从此,断了这门亲事,阿列普也就变成光棍一个。由于名声不好,这么多年也没能寻下一门亲事。他阿妈开始不管阿列普,后来见他实在是酒咂得不成样子,就把他管起来,要他改掉好咂酒,乱使性子坏毛病,也好找一个女人安家过日子。儿大不由娘,要改掉阿列普嗜酒成性的坏毛病谈何容易?越是生活不如意,阿列普心里越是烦闷,阿妈的管束也让他难受,越是烦闷、难受就越使劲咂酒,有一段时间整天烂醉如泥,不成人样。没有办法,最后阿列普的阿妈找到玛阿坎,他阿妈知道玛阿坎贤惠能干,是全村人公认的好媳妇,阿列普不可找到像玛阿坎这样的好媳妇,可是在龙场本地,要用一颗女人的心去温暖阿列普,拯救阿列普,玛阿坎又是最适合的人选,只有玛阿坎愿意出手帮助阿列普,才能改掉咂酒使性子的坏毛病。阿列普的阿妈只求玛阿坎认下这个弟弟,开导阿列普能像一个正常的人一样过活,就是玛阿坎替天神、地神与祖神赐给阿列普阿妈的福了,自己的儿子今后就是给玛阿坎家做牛做马,阿列普的阿妈也愿意。
    尽管如此玛阿坎当时并不乐意做这件事,自己毕竟结婚生子,有家室之妇,而且这件事处理不好,拿捏不当,丈夫会怎么想?别人说会怎么说?嚼舌根子的风言闲话自然也少不了,玛阿坎太了解村子里的人,始终没有答应阿列普阿妈请求。事情并没有就此了解,阿列普的阿妈在拯救儿子性命这一件事请上,变成一个顽固的人,每一次见到玛阿坎都会苦苦哀求玛阿坎答应自己,有时还一把鼻子一把泪的向玛阿坎诉说。此时玛阿坎正身怀自己的女儿,她仍然横下一条心不答应此事,而且有了很好的推脱之辞,说等自己生了孩子后再说。
    这件事,全村人很快就传开,玛阿坎的阿爸与丈夫也听说了。阿爸毕竟老于世故,一天吃饭时,对全家说:“玛阿坎,认阿列普为义弟的事,你们是怎么想的?”
    “我不会认下这个弟弟,我的身子与身份都不适合。”玛阿坎非常肯定的回答阿爸。
    “斗目阿搏,你是怎么想的?”阿爸又问自己的儿子。
    “那肯定不合适啊,还有什么好说的?”斗目阿搏附和着自己的妻子。
    “你们毕竟还年轻,这件事没有这样简单?据说最近阿列普闹腾得很厉害,有两次险些丧命。你们想啊,如果阿列普再这样闹腾下去,哪一天真把小命弄丢了,而我们家又没有答应帮这个忙,我们与阿列普家毕竟是同族之人,会是什么结果?”阿爸停了停,看见小两口无语回答,接着又说:“我们家就会招来别人的闲话,或许还会被人指责。之所以会有这个结果,是因为我们曾经见死不救,知道阿列普的情况而袖手旁观。”
    “阿爸,对不起。是我给家里惹麻烦。”听阿爸说完,玛阿坎怯生生的看着阿爸。
    “阿爸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这件事也不能怪你。玛阿坎,这是别人找上门的事情。所以不能怪谁?怨谁?事情来了不用怕,想办法解决就是。”阿爸接着说道。
    “阿爸,你已经想好办法了,快说一说。”斗目阿搏听懂了阿爸话语中的弦外之音。
    “这事,说起来也不难,当然让儿媳妇玛阿坎出面处理这一件事也不合适,她现在怀有身孕。我想让斗目阿搏与阿列普结拜为伙计,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这样做,显示我们家帮助阿列普改掉咂酒坏毛病的诚意,又不用玛阿坎亲自出面,有你们做伙计的情分,自然就会有玛阿坎与阿列普的姐弟名分,相信阿列普的阿妈也能接受。只是啊,这结拜仪式,做隆重一些,才会对阿列普起到作用,我得去给寨老说说,让他出面撮合这一件事,想来他不会推辞,这毕竟是一件积德好事。”阿爸说出自己的想法,停下来,看一看家人的反应。
    “阿爸这一个法子最好,而且可行。”斗目阿搏赞许道。玛阿坎没有说话,在这件事情上她也不便多说什么话。
    “这样做避免了玛阿坎身上的麻烦事,好让她顺利再给咱家生下孙子或孙女,而这些麻烦就要由你斗目阿搏来承担,你出面做,就不会落下别人的闲话,只是日后对阿列普你这一个做兄长的得多操一些心。”阿爸继续强调道。
    “阿爸放心,既然与阿列普成伙计,日后就真心当伙计来相处就是。”斗目阿搏表明自己的心思。
    “这样我就放心了。”阿爸的话说完,一顿饭也吃完。
    阿列普走后,玛阿坎仍然坐在火边,回忆着过去的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依然是那么亲切与温暖。可是现在一切都改变,丈夫没了,阿爸也走了,这个家庭的生活重担一下子别无选择的落在玛阿坎的肩上,无论她是否做好准备?无论她是否愿意?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一般,毫无选择余地的压在玛阿坎柔弱的肩上。
    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阿妈已经在火塘边打起老人瞌睡。现在这一个家就剩下阿妈与自己,年迈的阿妈还在努力的帮着自己打理这个家,照看两个孩子。看着阿妈打瞌睡的样子,玛阿坎很心痛阿妈,小声的喊道:“阿妈,阿妈—,阿搏德勾已经睡了,时候也不早了,去休息吧,阿妈也辛苦一天。”
    “哦、哦。”阿妈哼唧两声,醒过来:“阿搏德勾睡了。我辛苦什么?在外面忙活一整天,你才辛苦。把阿搏诺楚放床上睡,你也早点休息吧,玛阿坎。”阿妈点燃一块油松片,放进里屋,撤了柴火,回房休息去了。
    原来玛阿坎一直带着两个孩子睡,儿子阿搏德勾渐渐长大,现在跟阿婆住后院的柴屋。玛阿坎带着女儿住在前屋。尽管火塘的柴禾已经撤下一些,屋子里一点不觉得冷,玛阿坎仍然坐着,她端详着躺在自己怀里的女儿,女儿长得很乖巧,自己的阿妈说过,女儿跟玛阿坎小的时候长得很像,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看到女儿现在的样子,就像看到自己小时候一样。玛阿坎很疼爱女儿,帮熟睡的女儿把头巾摘下,抱女儿上床。
    乖巧的女儿熟睡的样子很是甜美,一只温暖的小手自然的搭在枕头上,玛阿坎小心搬开女儿的小手掌,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一只大手一只小手放在一起,小手长得白嫩,软绵绵的,充满着健康的血色,一点茧子也没有。而自己的大手却长满茧子,毫无血色,好像也变得有一些僵硬。只有两只手的纹理如此之像,几乎没有什么差别,看着两只手玛阿坎很想笑,天神怎么就把女儿的手变得跟自己的手一模一样?把女儿的小手贴在脸上,小手温暖着玛阿坎的心,女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的心肝宝贝,是她的小棉袄,是她生命的延续,是她勇敢而艰辛的撑起这一个家的全部意义所在。玛阿坎不忍心弄醒女儿,使劲的在女儿的脸蛋上亲一口,下床灭了油松片,回到火塘边。
    现在,整个屋子里,就只有玛阿坎一个人,把阿妈撤下来的柴禾重新添进火塘,火塘上很快就窜出橘红色的火焰。帮汉人搭草屋忙一天,玛阿坎感到很累,但她不想这样早就上床,不想现在就上床睡下,自从丈夫离去后,玛阿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养成了一觉睡下去,总是在半夜清醒过来的习惯。每当这时,玛阿坎就会非常想念自己的丈夫,想起丈夫结实的身体在被窝里总是缠绕自己的身体上,冬天给她温暖,夏天给她激情,情意绵绵,温情脉脉,让玛阿坎享尽人世间的欢乐与夫妻人伦。可是,现在每一晚,床铺都空着一半,被女儿娇小的身体占据着,女儿还小,她哪里知道阿妈的苦楚?她哪里知道慢慢长夜,就像一口黑色的大锅,把玛阿坎扣在里面,裹挟在曾经温情的被窝里,无情的承受着煎熬?这一切玛阿坎像谁诉说?能像谁诉说?她感到在自己的身体流淌着一股炙热的岩浆需要释放,胸中有太多的话需要诉说,有太多的泪水需要依靠在一个坚实的肩膀上流淌,但是玛阿坎只能选择用沉默的方式面对。在慢慢长夜煎熬的过程中,玛阿坎也慢慢的学会与这种无情的煎熬作斗争的方法,那就是不能让自己及早的躺下,否则,受煎熬的只能是自己。现在玛阿坎独自坐在火塘边,困意向她袭来,她知道自己不能妥协,必须与它斗争,直都到自己筋疲力尽为止。玛阿坎取回水,放在柴火上烧,今天又是杠草,又是理藤条在树林里钻,所以玛阿坎决定用温水把自己擦拭干净。
    火塘里的火不大,把水烧到适宜的温度需要一段时间。取来一把篦子,摘下自己的头巾,解开捆扎着的头发,歪着脑袋梳理自己的头发。玛阿坎的头发又密,又长,又粗,又黑,平时头发被包裹在头巾里,只在颈项上露出一些,所以别人并不太清楚玛阿坎发质的好坏。玛阿坎喜欢为自己梳发,这样悠闲的为自己梳理头发,既能让自己感到舒服,更主要的是能让自己彻底的放松,而对玛阿坎来说,还是最有效的抵御困意的方法。女为悦己者容,把自己打扮漂亮,是一个女人一辈子的事业。玛阿坎也不例外,她专注的梳理着头发,而没有打算把它们梳编成形,因为这是在晚上,她只是专注的从上往下的梳理着。对一个女人而言,梳理自己的头发,自小就练习起,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娴熟自如,几乎成为一种天生而本能的动作。由于不需要有意识的参与,玛阿坎手上梳理着头发,大脑却走进对往事的回忆中。
    那一年夷人新年刚过,玛阿坎顺利的生下了自己的女儿。自玛阿坎怀孕以后,丈夫就想要一个女儿,现在他如愿以偿,斗目阿搏高兴得手舞足蹈,心情可想而知。月子里玛阿坎的奶水不足,女儿时常因吃不饱而哭闹,斗目阿搏心痛女儿,更心痛妻子,他决定到山里去打一些野味来,为玛阿坎发奶,他约好已结拜为伙计的阿列普一同上山打猎。就是这一次上山打猎,一次夷人平常的不能在平常的上山打猎,毁掉了玛阿坎的全部生活,也几乎毁掉了玛阿坎的人生。阿列普开始满口答应与斗目阿搏结伴上山打猎,可是就在出发前头一天,他又咂酒,又闹腾起来。阿列普与斗目阿搏结拜为伙计后,咂酒闹腾的毛病改了许多,但还是时常会犯病。没有办法,第二天,斗目阿搏只好独自上山打猎。斗目阿搏是一个好猎手,这是全村人都公认的事,上山打猎的当天晚上,下过一阵狂风暴雨,时间不长,丈夫没有回来,玛阿坎很担心,给阿爸说了,阿爸告诉她,这样的情况对一个猎人来说是常遇到的事,不必担心。第二天上午,斗目阿搏还没有回来,阿爸也坐不住了,下午,阿爸自己就开始上山去寻找,第三天全村的人都上山寻找,连续寻找几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斗目阿搏走从出家门的那一刻,一个大活人就这样凭空的消失在山野之中,人们在也没有看见他的身影。玛阿坎心急如焚,也要上山去寻找自己的丈夫,阿妈不让,阿爸不同意,怕她月子未满,日后身子落下毛病,她躺在床上更是担心着急,盼望着上山寻找的人能给他带回好消息,找回她的丈夫,可是这样的好消息,玛阿坎始终没盼来,她听到的是阿妈不停的哭泣声,阿爸每一天回家后的一声声叹气。龙场人猜测,是山神看中斗目阿搏年轻能干,从暗洞里把他接走,让斗目阿搏给山神当随身侍从去了;有的人说斗目阿搏是被妖怪吃掉,所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有人说是祖神见阿列普可怜,把斗目阿搏接走了,好给阿列普腾出位置;更有人说斗目阿搏是借上山打猎的机会跑到外地去,与自己相好的过日子去了。全家人有口难辩,玛阿坎心中最清楚的,丈夫不是这样的人,他对这个家的爱,对玛阿坎的爱,对儿女的爱,远没有停歇,他不可能做出对不起这个家的事,更不会做,对不起自己的事。
    斗目阿搏出事后,玛阿坎整天以泪洗面,痛不欲生,茶饭不思。由于过度伤心,玛阿坎本来就不多的奶水完全回去,**里再也没有挤出一滴乳汁,可怜的女儿,刚一出生,就失去母乳的滋养,每一次殷红的小嘴饥渴的吮吸着母亲的****,很快又大声哭闹起来,显然是她的饥渴没有得到满足。看着女儿哭闹,玛阿坎的心都要碎了,就是为满足女儿的这一张小嘴,你阿爸才外出打猎,要是没有女儿不停的哭闹?你阿爸也不会出事。就在这一瞬间,玛阿坎心中掠过有一丝对女儿的怨恨。一切都于事无补,为时已晚,面对躺在自己怀里的幼小生命,这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是你阿爸的心肝宝贝,倘若要用你阿爸的生命去换取女儿的生命,相信斗目阿搏也会毫不犹豫挽救自己的女儿。对此时的玛阿坎来说,在两个至亲之间她不可能做任何选择?留给她的只有默默的承受这一份苦楚,这一份是痛苦的痛苦。只有阿妈强忍心中的悲痛,在床前不停的劝说着玛阿坎,熬米羹喂养女儿,有时还抱着女儿到别人家去吃奶。其实阿妈心中的痛楚一点也不比玛阿坎少,她每一天都站在柴院里凝视着远方的大山,希望能看到走在回家路上的儿子,可是每一天都没有看到,却每一天都不住的凝视,泪水流干了,从此也落下“疯泪眼”的毛病。
    全村人上山寻找斗目阿搏的事情,持续几天,在毫无结果的情况下,停了下来。阿爸把全家人集中起来,加上现在的寨老阿公,当年他与阿爸是年轻时的好伙计(那时他还没有当上寨老),还有阿列普几人每一天继续上山寻找。阿列普因为那一天没能与斗目阿搏一同上山打猎,而且事前他们是约好的,是阿列普毁约,才发生这样的事,阿列普非常懊恼。他不能原谅自己因为咂酒,而让本来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更不能原谅自己因为毁约,让自己的结拜伙计失去生命,他愧疚至极,后悔至极,如果那一天自己没有咂酒?能与斗目阿搏一同上山打猎,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可是,现实永远不是假设。这件事太大,这件事发生后的结果过于严重,阿列普无法原谅自己,无法面对龙场人,更无法面对斗目阿搏的家人。在上山寻找斗目阿搏这一件事情上,阿列普最卖力,龙场周边的山野都跑了一遍,甚至在夜晚也上山去寻找,希望能有所发现。但是一切努力都毫无结果,斗目阿搏就如同一缕空气从龙场消失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玛阿坎心中期盼奇迹出现的可能,变得越来越渺茫。终于有一天,阿爸放弃寻找,尽管阿爸没有对玛阿坎说什么?但是玛阿坎知道,阿爸一旦停下寻找的步伐,意味着阿爸阿妈彻底失去心爱的儿子,玛阿坎失去热爱自己的丈夫,刚出生的女儿失去敬爱的父亲,这个家庭失去可依靠的顶梁柱。悲痛到极点的玛阿坎,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她不相信自己的丈夫外出打一次猎,在夷人看来再平常不过的一次打猎,就让她永远失去丈夫,失去一生的温暖与依靠。
    斗目阿搏离开这一个家后,年迈的阿爸承担起这一个家庭,原本该由儿子承担的各项农活。玛阿坎出月子后,给阿爸帮手。阿列普受到内心的自责,只要有时间就尽力帮助玛阿坎家,春天帮着犁地,夏天帮着管理庄稼,秋天帮着收割,冬天帮着砍柴。刚失去丈夫那一阵子,玛阿坎对阿列普还存有很深的怨恨,那一天要是阿列普不砸酒?即使咂酒,哪怕少咂一些?只要不影响与斗目阿搏一同上山打猎,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自己的丈夫如今还生龙活虎的出现在玛阿坎的面前。玛阿坎的怨恨全村人都能理解,阿爸到是看得开,一直劝说着玛阿坎,这件事不能怨天尤人,是上天的旨意,天要人受难,谁躲藏得过?地要人受苦,谁又跑的开?通过这件事,阿列普发誓不再咂酒,用自己的行动,默默的承担起一个结拜伙计应该承担的义务,无论玛阿坎对他有多大的怨气?他都不能怪玛阿坎,无怨无悔。
    火塘上烧的水,已经冒出热气。玛阿坎停下梳头,把热水端下,她用手指试一试水温,烧过头了,很烫手。她坐着懒得动弹,不愿到外面去取凉水,索性就让水自然而然的变凉。
    失去丈夫是玛阿坎人生所承受的最大痛苦,最大打击,也是最大的无奈。天,蹦塌下来,地,撕裂开来。在不尽的痛苦煎熬中玛阿坎曾经暗自发过一个毒誓,一辈子不理阿列普,即使他是丈夫曾经的结拜伙计,与自己有着姐弟的情分,在这件事情上,玛阿坎的内心过不了这一道坎。阿列普尽管始终如一的恪守结拜伙计的情宜,一如既往的默默的为玛阿坎的家做这做那,阿爸阿妈不断的劝说,可是玛阿坎内心的那一道坎太深,太痛,以至于长时间无法弥合。天有不测风云,在玛阿坎的女儿三岁多时,阿爸也撒手人寰,把一家子生活与劳作的重担一下子丢给玛阿坎。面对年迈的阿妈,幼年的两个孩子,在玛阿坎的面前已经没有挡风遮雨大树,她别无选择,她必须独自勇敢的挑起这一副担子,同样要默默的承受生活给予她的痛与累。
    玛阿坎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她独自一人撑起这一个家庭,用自己默默的付出与辛劳的汗水,为年迈的阿妈,为年幼的儿女维系一个家,构建一个原本该由一个男人,用雄性动物的力量来构建起的属于一家人的巢穴。全村人都赞叹玛阿坎的坚韧,也同情着这个家庭的遭遇,尽可能的给予他们帮助,亲戚朋友就更不用说,可是他们所给予的帮助是一时的,对玛阿坎而言只能解决一时之急。人作为生命体的承载过程其实是繁杂而具体的,本质就是一种物质交换。比如挑水,你必须用自己的肌肉伸张力与骨骼的支撑力使它发生位置上的移动,把它放在该放置的地方,便于生命所用。你付出的是体力与精力,换来的是一缸满满的水,供家人使用。玛阿坎每一天都做这样的事,她体会深切。多年过去,女儿已经六七岁,阿列普对玛阿坎家的默默付出,从没有停歇。自从发誓不在咂酒,阿列普变了一个人,成了家里地里的一把好手。阿列普的阿妈也兑现她的诺言,这么多年过去,对阿列普为玛阿坎家所做的一切,阿列普的阿妈没有半点怨言。
    人心都是肉长的。阿列普对自己的家所付出的一切,玛阿坎不可能无动于衷,那一年入冬前,在阿列普为自家扛来一捆柴后,玛阿坎会倒一杯水给他喝,为自己收割一天庄稼后,玛阿坎会留他在家里吃饭,还劝他咂上两口酒。作为女人,玛阿坎身体不适的那几天,阿列普给玛阿坎更多的帮助,更显弥足珍贵,很是难得。失去丈夫时,玛阿坎在心中暗自立下的那一个誓言,在阿列普为自己家默默的奉献中,在人世间真情表达与情理包容中,渐渐融化。逝者不能复生,生者仍将往昔。玛阿坎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原谅了阿列普。
    阿列普的阿妈,生养四五个孩子,养活的就是阿列普与阿列普的阿姐,阿姐早已远嫁他乡。阿列普的阿爸妥尼阿列,原来是在龙场驿站当差,因为妥尼阿列听得懂汉话,也说得汉话。龙场驿站被毁后,就在家里做农活,在龙场驿站当差,每一年俸禄就三升粮食,也就能勉强解决一个人的口粮,有没有这一份差事对妥尼阿列并不是十分重要。妥尼阿列早已离开人世,家里就剩下阿列普与阿妈两人,原想让阿列普早些结婚,早生下孙儿孙女,让这个家热闹起来,兴旺起来,可是阿列普不争气,咂酒打跑妻子,坏名声,哪里还有姑娘愿意跟一个名声不好的人过日子?夷家人就看重人的名声。后来经过斗目阿搏的事情,阿列普戒掉咂酒的坏毛病,名声也渐渐恢复,他阿妈又在四下张罗给阿列普找一个媳妇。见过的女人也不少,阿列普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始终没有张罗下一个过日子的女人,多年过去,村里的人慢慢的悟出一个道理,阿列普的心是被玛阿坎占据着。这一下,让阿列普的阿妈犯了难,她可开不了这个嘴,玛阿坎一家人对阿列普一家是有恩的,阿列普咂酒闹腾的罪孽,最后是搭进了斗目阿搏的生命,才挽救了自己的儿子阿列普,否则酒神是不会放过他的?死掉的应该是阿列普。更何况,玛阿坎的阿妈还在,自己总不能害了别人儿子的命,又要夺别人的妻,抢别人的孙。阿列普的阿妈做不来这样缺德的事情,这件事就被放下来。
    通过别人的话语与自己的感受,玛阿坎也慢慢的了解到阿列普的心思。其实玛阿坎自己也能感觉到,自玛阿坎的阿爸走后,阿列普就不在叫玛阿坎做阿姐,而是直接称呼名字,每一次阿列普看玛阿坎的眼光总是火辣辣的,有时两人单独在一起劳作,阿列普总想向玛阿坎表白,总是被玛阿坎用其他话语岔开。夷人有兄弟相互填房的习俗。玛阿坎始终认为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的身上绝不会发生,因为在她的心里还装着斗目阿搏,在她的身前斗目阿搏的阿妈还健在,在她的身后斗目阿搏的儿女还年幼。尽管玛阿坎很是感激阿列普给予自己与这个家庭的照顾,玛阿坎始终都把阿列普看着自家的弟弟,……。
    夜,宁静而深沉,它终于吸尽玛阿坎身上仅存的那一点力气与精力,火塘里的柴禾也快燃尽,玛阿坎现在困极了,这是她希望的结果,她愿意每一天都如此辛勤的劳作,好让自己疲惫不堪,借此来打发夜深人静时的孤独与寂寞。用热水把自己身体擦拭干净后,玛阿坎上床拥着女儿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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