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的年纪也已经不小,又高又胖,隆起的啤酒肚,如同怀胎女子。头上四品顶戴,脸上无须,正是宫里那位二总管崔玉贵。
    自李连英以下,宫中就数崔玉贵权势最重,他与李连英沾亲,而且还是个长辈,李要喊他一声表叔。可是在位分上,反倒是李于崔之上,差事上,崔玉贵只能猜出慈喜想做什么,然后去做,李连英却能在此之外,对太后进行规劝引导,一如忠诚练达之老总管与主母的关系,比起崔又胜一筹。是以崔玉贵对李连英,实无什么好感,更多的是嫉妒。
    像这次查抄张府,慈喜太后对于张家的财产,也未尝没有觊觎之心,所派者必是心腹,以防中饱私囊。可是李连英乃是心腹,现在国有大变,多有事与其商议,就派了崔玉贵的差。崔玉贵固然爱钱,可更贪权,他现在若是能抢一个兴废之功,未来前程不可限量,这时把他赶出来办这差,心里就更为不快。
    等看到来的是赵冠侯,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赵大人,是你啊!怎么崇受之没来么?这是步军统领衙门的差事,他倒会支使人,把你个外官给派来做这事,真是越来越糊涂了。我说,你干过抄家的活没有?”
    “回二总管的话,卑职一向是带兵,不曾做过这差事。”
    “那就对了,我一猜你就是外行。我可告诉你,这差事是太后的旨意,查抄的财物,皆要造册入宫。我的人没到,你的人,怎么就先进去了?这要是丢点什么少点什么,这个沉重你担待的起么?我这还没到,你们这就动手了,不成,这差事我接不了。我怕是已经有不少东西丢了,你们这几百人可都别走,我得挨个的搜。”
    赵冠侯一笑“二总管,话不能这么说啊,弟兄们是奉命办差,自然到地方就要搜。再说这事宜早不宜迟,张阴恒和阿尔比昂人交情最好。待会要是窦纳乐爵士一到,为他说几句话,你说这家咱是抄啊,还是不抄啊?只能先弄个木已成舟,让洋人说不出话来。至于说私藏夹带,我保了,这事不会有。当众搜身,这让弟兄们的脸往哪放。”
    崔玉贵冷笑两声“你保他们,谁保着你啊?少废话,连他们带你,全都得搜!”
    展英心知这是要钱,想是崔玉贵知道赵冠侯新近频得恩赏,便想要借机敲诈。刚想与赵冠侯分说几句,赵冠候的脸却也沉了下来“二总管,内务府的差使是会同步军统领衙门抄家,可没有别的。要想搜我这个二品命官,你怕是还差点火候。”
    “二品?很大么?信不信我一句话摘了你的顶子!今儿个,我还就搜定了!”崔玉贵是太监中唱戏出身,有很不错的把子功,虽然养尊处优多年,身手大不如前,但是气力总是有的。伸手就要抓赵冠侯的衣领,赵冠侯目光一寒,冷森森的说了一声“自己找的!”
    却在此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大喝道:“崔不响,你要干什么!怎么着,是要疯啊?大庭广众下殴打朝廷命官,你活腻味了么?”
    只听声音,赵冠侯便知是十格格到了,果然见她带着几名长随分人群过来,毫不客气的看着崔玉贵。“崔不响,你还认识我么?”
    崔玉贵先是一愣,随后脸上飞速切换了一副笑脸,松开赵冠侯,分人群抢步上前磕头“十主子,奴才崔玉贵,给十主子请安。奴才说是谁呢,见面就喊崔不响,要换个旁人,奴才非撕了他不可。”
    “那要是我喊的呢?”
    “您喊的就没说的了,说实话,好长时间听不到您喊奴才崔不响,奴才这心里,还怪想的。十主子,您今个怎么这么闲在,上这玩来了?”
    “滚起来说话!我今天来可不是玩来了,是看你们的公事来了,你不是说谁保他么?我保他,你看行还是不行?”说话之间,十格格来到赵冠侯身边,手紧抓着赵冠侯的胳膊,眼睛紧盯着崔玉贵不放。如同猛虎,即将下山扑食。
    崔玉贵见两人神情,连忙给赵冠侯磕了个头“这……这可是奴才不知道,闹了半天,您和十主子是……是好朋友啊。这事可怪您,怎么不早说啊,早说就没这事了。这话怎么说的,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这不是闹了天大的笑话了么。”
    十格格哼了一声“崔不响,你也不用来这套,你现在是宫里的二总管,不是在庆王府那时候了,我也管不了你。这事该怎么办,你自己掂量着办,我就在这看着,就看你怎么对待我的朋友。”
    崔玉贵久在宫中,变脸功夫炉火纯青,此时脸上看不到半点方才的怒意,却似三月春风般和煦
    “十主子,您这话一说,奴才成了背主忘恩的小人,那不就该天雷劈了去?您到什么时候,都是奴才的主子。既然您都来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赵大人说的也是,方才是奴才没有想周全,这段日子您是知道的,事情太多,脑子都被搞的乱了。现在冷静下来想一想,倒是这么个道理,赶快的抄家,赶快的交差事。宫里也有一大摊子事等着奴才去做,在外面耽误大了,老佛爷那里,也是没法交待。”
    他原本是庆王府的太监,因为唱戏唱的好,身上又有极俊的把子功,被庆王推荐入宫,才到了二总管的位置上。庆王不但是他曾经的主人,亦是举主,恩情和关系,都非泛泛。十格格虽然不在宗人府列名,可是于崔玉贵而言,乃是不敢不认的主人。
    再者在这次宫变中,庆王同样是大功臣,及时通报围园杀后的消息,使慈喜准备周全,此功可比救驾。之后的皇帝兴废之事,离不了与洋人交涉,现在的事务衙门,以庆王为尊,更是少不了他从中转圜,这个人,自己就更不能得罪了。
    与这个大事相比,银钱财产的查抄,反倒不那么重要,他也就该退就退,该让就让,不再执于索取钱财。身后的太监都惟他命令行事,见他吩咐着跟着查抄,就连忙跑到府里,随着官军开始行动,同时登记造册。
    几名士兵搬来房子里的太师椅,让赵冠侯等人坐下,又沏了茶,十格格小声道:“这个大肚子顶不是个东西,珍妃虽然我不喜欢,但好歹也是万岁的妃子,一进了永巷,就被他搜去了首饰新衣,简直是奴欺主。我要是不来,你还压不住他,若是阿玛不当权,他怕是也不怕我。等我找个机会不好好收拾他,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你不来,我就收拾他了。真拿自己当根葱了,便是我打了他,照样能找出理来。毓卿,你喜欢什么只管说,我想法把它拿走送你。”
    毓卿一笑,轻声道:“留着送你家那个大的吧……陕西巷还有个野的,那个也得要首饰供着呢。”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张家浮财查抄登记完毕,像是四季衣服,绸缎首饰等等不必多言,古董字画,宋版书乃至现银银票也有不少,这些东西折合起来,价值已经非常可观。
    但是最贵重的东西,想必是放在那几个保险柜里。这东西是西洋钢铸的,上的是密码锁,官兵拿了刀劈了两下,崔玉贵就急道:“别乱劈,万一把里面东西弄坏了,谁赔的起。这事,我看得找洋人技师,他们手巧,兴许能把这玩意打开。”
    赵冠侯站起身,走到保险柜之前,毫不客气的把崔玉贵一推“多大点事,还用的着请洋人,躲开点吧,我来。”回手找官兵要了根铜丝,在里面鼓捣几下,随即只听一声轻响,一个保险柜就被打开。
    崔玉贵虽然被推了一把,却无怒意,发倒挑起了大指“好!这手活真漂亮,我看洋技师也就这样。”
    那些官兵与街面上的人久打交道,小声议论着“洋人怎么样不知道,我看京城里那些白钱飞钱,也就是这手段,这大人,不是荣家门的底子吧?”
    几个保险柜里放的,花花绿绿,尽是泰西各国钞票,另有与各国公使的一些书信往来,再有,就是几个折子和图章,外加一支极为精巧的象牙柄,纯金小手枪。这枪尺寸小,按此时的说法,可以算做掌心雷那一类的枪型,只能打一发子弹,射程也近。
    崔玉贵翻出枪来,脸上露出一丝狞笑“哈哈,好他个张阴恒,我早就看他不是东西。胆大包天,在家里藏个这个,这回就送了他的忤逆不孝!”随即又把几个折子拿出来,却看不出关窍,只好请教赵冠侯。
    “这是泰西银行的存折,跟咱们的银票也像,也不像。银票能花,你拿着存折,到了不通兑的地方没法使,再说也找不开。主要就是个提款的凭据,得配合着印章来用,才能从银行里提出款。泰西银行利息低,几十万的款存进去,年息也就是两厘。可是有一桩好处,保密。存款人姓名保密,就算是朝廷去问,也问不出什么。”
    崔玉贵不像李连英,对于泰西的事物缺乏了解,像这银行,就更没听说过。一听到保密两字,眼前一亮“赵大人,你说的保密,是指对一般人保密,还是对谁都保密?假比说要是老太后下道懿旨?”
    “那也得去交涉,拿着旨意去问,肯定是什么都问不出来。泰西银行的金库,都是洋兵背着枪守着,比起我们户部的部库管理还要严格,就像大使馆一样,咱们进不去。”
    崔玉贵一听这话,不知动了什么心思,连连点着头,又见其他保险柜里,放的除了这些东西外,还有些极珍贵的珠宝。连同前面查抄的东西,统计一下,已经过了百万之数,恨的一咬牙“好个张阴恒,真是没少搂啊,跟洋人那都吃肥了。这回,要他个好瞧。大人,您借一步说话,咱对对帐。”
    两人来到张家的堂屋,房间里再无第三人,崔玉贵将手头的帐本递过去“大人,您看看这帐,这么写,行还是不行?”
    赵冠侯只扫了一遍,大概就判断出来,崔玉贵这帐本上,至少有二十万以上的款没有落笔。另外那些存折里,他也隐匿了几个不记,珠宝中,一件极好的祖母绿扳指,被他记成了绿石扳指,大概是要以次充好。这些关窍看的出,此时只能当没看见,反倒是一笑“我是个武人,不懂帐,二总管怎么写,就怎么算。”
    “那不成,我也跟您说个实话,这抄家的差事和崇文门税监一样,就是酬功的。老佛爷知道崇礼不容易,拿刺客很费了些心力,特意让他日子好过点,手里有点钱,好过个肥年。就算他没露面,该有的那份,不能给落下。赵大人既然是自己人,您这一份也落不下,还有十主子,奴才这也得有个孝敬不是?您要是觉得合适,就列上名,要是不合适,咱再商量。”
    “那就这么办吧,来的这么多人,也都不容易,二总管也得照应着下面的人不是?这里的事,我懂,从我这不会出什么纰漏。”赵冠侯边说,边提笔落上自己名字,算是对这笔帐的确认。崔玉贵大喜,伸手把折子和印信拿出来
    “这个,还得赵大人帮忙,教教我怎么存,怎么取。不怕您笑话,奴才是乡下人出身,不懂得这些洋玩意,到了洋行,也不知道怎么跟他们交涉。取钱的事,您得多费心,这个折子……是奴才的一点小意思,另一个折子,是孝敬十主子的。”
    崔玉贵不懂得这些折子的关窍,判断多少,全靠数零。他心黑手毒,自己留下的两个折子,都是大数,给赵冠侯的折子上能看懂是三万,毓卿那个折子则是一万。他自己手上的两个存折,数字加起来大概是二十万,怎么看也是自己占了大便宜,生怕赵冠侯不快,还解释着
    “奴才这差事回去,要应付的人多,好多在宫里出不来的,都指望着放差的人带好处回去,大家活命。赵大人多体谅体谅,宫里也有不容易的。”
    赵冠侯看看存折,脸上神色淡然“二总管哪里话来,大家既然是一家人,怎么能不互相体谅。等到您什么时候想取这笔款,派人找我,我带您去取。这里面,总得有个证人,大家才好放心。”
    等到他将存折拿给十格格,两人到了无人之处,却是笑的前仰后合,再也控制不住。十格格边笑边道:“崔大肚子一肚子坏水,这回活该他吃个亏。这个土鳖,卢布和阿尔比昂镑不分,只看数字大小,不看看是什么钱,他那二十万,只值咱的一半,等他将来知道以后,看他去哪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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