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桐死时,身上还挂着直隶总督的官职,于谈判中死亡,情形如同殉国。朝廷典恤,自不能免。加恩照大学士例赐恤,赏给陀罗经被,派恭亲王濮伟带领侍卫十员,前往奠醊,谥号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
    而比起这些典恤来,章桐生前的一份奏折,却更令庆王及赵冠侯感慨良多“臣等伏查近数十年内,每有一次构衅,必多一次吃亏。拳乱之来,尤为仓卒,创深痛巨,薄海惊心!今和议已成,大局少定,仍望我朝廷,坚持定见,外修和好,内图富强,或可渐有转机。譬诸多病之人,善自医调,犹可或复元气,若再好勇斗狠,必有性命之忧矣!悽悽之愚,伏祈圣明垂察。”
    庆王将奏折看了几次,叹口气道:“少荃是个谋国之臣,这份奏折,写的是真心话。也是豁出去的话,里面可是把两宫,都给埋怨进去了。他写这奏折时,没想过两宫的怪罪,也没想过将来的结果,确实是一片公心,若是朝廷肯听他的话,自然是万事大吉。”
    章桐的丧事办的很大,庆王亲来祭奠,赵冠侯与翠玉亦无旁贷。章经远遵从父命,给翠玉的孝,是按女儿的孝衣制备,等于是认了这个妹子。她也得陪灵辞孝,赵冠侯则需要负担半子之劳。
    听庆王的言语,他也长叹一声“爵相之死,半由外因,半由内因。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加上从南至北舟船劳顿,谈判操劳,殚精竭虑,这些都是因素。可是铁勒人苦苦相逼,须臾不肯放松,这些也都是有的。爵相这条命,有一半是送在格尔斯这些人手上。”
    “怕是一半还要多。”庆王摇摇头“我跟你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他这次为谈判而死,朝廷不能追究其他,一些事就只好这么过去。若不然,关外之事,合肥怎么也要担些沉重,搞不好,晚节难保,下场就很难看了。上面的意思,谁也猜不透,搞丢了祖宗之地,谁知道是怎么个下场。可是下面办事的人的难处,朝廷是不会体恤的,他不用铁勒人,又能用谁?没有洋人交朋友,又怎么退的了洋兵。”
    现在是冬日里,船行不便,各国联军一时未退。但是京师地面的治安,已经逐步移交给金国管理,各国部队也开始遵守规矩,不敢像过去一样横行京师。
    另一个重要原因,也是铁勒部队进京之后,与扶桑军时有冲突,如果不把防地交出来,大概就要和扶桑军在京城火并。各国一起施加压力,压住两国不战,但是街道治安,就得交给金国官府负责。
    这至少是个好的开端,证明金国的行政能力,在逐渐恢复,这座京城,终于开始变的像是大金的京城,而不是联军的司令部。从两宫到庆王这些亲贵,压力小了不少,说话又逐渐横了起来。
    “祖宗旧地,是不能丢的。可是与洋人的交涉,也不能不办,这都是真正的难处。上头是不会管你这些的,他们要的就一条,太平无事。所以我算是看透了,在这事务衙门办差,要的不是你有多大本事,多好的洋文,要的是你会糊弄人,会变戏法。戏法变好了,你就是孙猴子,戏法变不好,你就是猴孙子。少荃的戏法,这回就是没变好,差点把自己给填进去。总算是死的是时候,给子孙挣来了典恤荫封,自己也落个全身而退。将来本王是个什么下场,谁又说的好了。”
    “岳父,您也别这么想,局面不会这么糟糕的。”
    “怎么不糟糕?两百兆的赔款虽然比起四百五十兆为少,可是钱从哪来?朝廷的财源枯竭,想要凑出这么一笔钱,可不是容易的事。即使是分期支付,第一批的款子,总是要付给各国的。这些钱,可是不好出啊。”
    赵冠侯心知,如果金国自己想要弄出第一笔款,未必没有办法。比如慈喜太后埋在大内的内帑,再比如各地的盐税、田税等项目。但是这些钱,又是绝对不能动的。
    谁敢动太后内帑,只一提议,必遭记恨,怕是身家性命难保。且这次京师被害甚巨,各府要重建,皇宫里也要动土木维修宫室,不知要破费多少银两,大金自己的钱,填补这些亏空都力有未逮,向各国支付赔款,就只好闹穷。
    再说就算有钱,也不能给。自己有钱,就不能借洋债,不借洋债,经手人又到哪里去落好处。庆王操劳这么久,不让他大大发一笔财,他又如何能够甘心。连忙宽慰道:“岳父放心。小婿等这几天丧事忙过去,就去和各国银行团交涉,借债的事,总能商量出个结果。只是不知道……咱们府上得用多少。”
    “这你自己看着办,反正是你的一份孝心,多不嫌多,少不嫌少,我还能活几天啊?等我撒手闭眼,有多少不还都是你们的。我这么玩命是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你们这帮小的么?我这回就看你有多大的孝心,借债的事,我是绝对不过问,不干涉,你就管撒开了折腾,谁敢在里面多说话,我就把条约拍他脸上,让他自己去跟洋人谈。”
    赵冠侯无可奈何道:“那小婿就和毓卿商量着走吧,总是各方面,都得交代的下去。”
    他知道,庆王实际并不缺钱。这次京城归复,光是赔款就砍下去两百五十兆,虽然是自己主功,但是庆王位高,必然是第一个大功臣。保官荐职无有不准,而且更重要的是,现在军机里旗人太少。
    世铎有等于没有,韩荣身体不佳,两旗一去,军机里汉人独大。这显然不可能长久,必须补旗人入阁。不管论资历辈分,还是功劳,庆王都当之无愧。
    他进军机处,不可能是学习行走的打帘子军机,进去就要掌权,等到韩荣一死,他就要接首辅。不知道有多少人上赶着要巴结他,走他的门路送钱,他家里富裕的很,可惜仍不知满足,于钱财上的态度,一如韩信用兵,自己身为小辈,就没什么好言语来夸奖。
    翠玉为着章桐的死,很是哭了几次,好在有赵冠侯在旁,她的心情还略微好一些。昔日有干爹护持,现在亲人已去,章家跟自己瓜葛不深,将来能倚靠的就只有夫家。她心里却又有了些担忧,生怕年老色衰,宠爱不在,那些老妾弃妇的命运,就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等到头七刚过,赵冠侯就得开始为借债的事奔波,各国银行团里,华比银行的规模相对比其他几家都要小,原本是挤不进这个圈子。但是赵冠侯再三坚持,各国银行却也无法拒绝。
    简森也为自己能挤到这样的机会里而兴奋不已,单是办一个赔款,管理海关、盐税,就不知道能让她获取多少利润。更何况她这笔贷款的附加条件,就包括了建立电厂,津门修电车,还要控制大金几条铁路的收入。这计算起来,收益接近一倍,枕席之间,侍奉的就更为殷勤。等谈到回扣时,她也早有准备。
    “庆王爷的爱好,我很清楚。我给他准备了五万镑,这是开始,等到二期、三期贷款时,所得到的会更多。不过这次你公开拒绝道胜银行加入,这样好么?对铁勒人的态度,是不是太不友好了。万一关外大战,铁勒胜而扶桑败,你的处境可就很不利了。”
    赵冠侯摇摇头“铁勒胜?他拿什么赢?我这次敢赌,铁勒一定会输,扶桑一定会赢。我跟他们交过手,这些铁勒兵虽然号称列强,但是战斗力上,比起扶桑兵要逊色一筹。装备上,也不怎么先进,更重要的是,他们国家太过大意,没把扶桑当回事,而扶桑想要对付他们,却是已经很久了。”
    他想起洋子那档子事“扶桑人搞情报是很有一手的,与他们对比,铁勒人做情报工作,就落了下风。李尼维奇被打黑枪,估计救不回来。事先铁勒对扶桑的行动一无所觉,让人狠敲了一闷棍。这种闷棍如果是放在战场上,那就是要人命的。再者扶桑积极争取金国支持,而铁勒只会盛气凌人,要求金国割地给他,没把金国当成一个可争取的力量。骄兵必败,所以在我看来,铁勒是赢不了。”
    “那你这次是押扶桑了?”
    “那是自然,等谈好贷款,我就得回山东,两宫和宫保,估计都要问我这件事,我必然要为扶桑说话。不过么……这事不能告诉他,现在我得告诉扶桑,正在考虑。虽然我拒绝了道胜银行,和铁勒搞的也很僵,但是不代表我不能改变立场。真正决定我支持谁的,还是诚意。”
    他比画了一个数钱的动作,“正金银行的票子,比什么都管用。就看他们肯准备多少送我了。送我以后,立刻换成阿尔比昂镑,存在你的银行里。这帮扶桑人不能信任,有钱不能存在他们手里。还有,你要准备些银子,咱们把四恒开起来。”
    过去的四恒,是北中国第一大钱庄,如今再立四恒,里面却已经有比利时股份,变成了中外合办的钱庄。估计到不久之后,华比银行会用收购等方式,逐渐把原先的董记力量排挤出去,自己拿到主宰权。是以,简森对于此事也很热衷,不但准备好了董骏的存款,投资部分也已经备齐。
    经过这次大战之后的中国,在简森这些商人,以及各国列强看来,一如一份已经炮制的烂熟的佳肴,可以食用。各**、政、商人皆磨刀霍霍,高举刀叉,准备着分而食之。
    等到过了二月二,赵冠侯带着毓卿与翠玉登上了返回山东的列车,至津门时,又捎上了孟思远。
    和议一成,联军将逐渐撤退,都统衙门虽然没有撤消,但是孟思远的工作也轻松了很多。整个津门的治安已经走上正轨,市面物价逐渐回落,他也可以回山东,去见妻子老母。
    看的出,他心里还是有些犹豫,大抵还是面子作祟,觉得这样回去,颜面无光。赵冠侯只好安慰道:“二哥,我出一笔钱,帮你把工厂开起来。只是不是开在津门,而是开在德州。简森夫人,也会入股,到时候,你这纱厂啊纺织厂啊,背后就有洋股。谁想动你的脑筋,得先想想洋人。有洋人撑腰,你的生意,就好做了。以你的才干,用不了几年,损失的一切,都能赚回来。”
    孟思远摇摇头“老四,你我是兄弟,客气话不多说。当日你落魄我富贵,帮助你一些,于我是举手间事,使费所占不多。你不要把这当成人情,真的谈不到。你如今有了钱,愿意帮助我,我很感激。但是让你替我开个工厂,我再来经营,这已经不是朋友之道,而是讹诈。至于洋股,我对于洋股的态度你是知道的……”
    “二哥,你糊涂了。我不是说白给你开工厂,这钱算我借你的,你慢慢还我。至于洋股么,你放心,简森我管的住她。这婆娘只是给你提供一些赞助,外加借她个牌子,不会干扰你经营,也不会干扰你的决断。你只管放开手脚做事,不会有洋资侵吞民资之事。她在战前,从租界里低价吃进货物,里面就有一批纺织机,这回以进价卖给咱们,这不就是现成的好处?”
    等他回了车厢,毓卿颇为鄙夷的哼了一声“你二哥毛病真多,要是爷在京里的时候,早收拾他了。好坏话听不出来,什么脾气。”
    “他就是那么一人,你跟他别计较。他的本事是真的,有这么个工厂在,我的部队将来衣服被服,就不用依赖外人了。再说结拜一场,我也不能看着他就这么消沉下去不是?”
    “算你有理。这回见了老佛爷,不知道赏你点什么。两百五十兆,省了这么多钱,老佛爷一定高兴坏了。”
    “但愿如此吧,外敌一去,内忧必生,现在估计行在那边,已经有人开始想着犯坏了。没关系,他们有什么招尽管想,我接着他。”
    毓卿有孕在身,就不能找她,翠玉虽然为章桐服孝,但终究不是亲生,没那么多讲究,又想着要生孩子。是以一路上尽承雨露,等下车时,满面红光的样子,让许氏夫人看了,极不是味道。
    同来接站的除了许氏之外,还有苏寒芝、姜凤芝。孙美瑶回防德州,不在济南,只有她们两个在此。夫妻见面,赵冠侯抓住苏寒芝的手,还没等说什么,苏寒芝就轻轻把手一抽“干娘看着呢,别胡闹……”
    “干娘,谁啊?”
    等到苏寒芝以眼神示意,赵冠侯才看出来,她指的是许氏。不等他问到底怎么回事,一个人已经一路飞跑到几人面前。“贤弟,弟妹,可没工夫说话了,跟我去见两宫,两宫有话要当面问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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