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凌晨的风,带来阵阵凉意,透入人的骨髓里,孟思远不经意间,打了个寒颤,但随即依旧迎着冷风走出院子。下人举着马灯照明,虽然有马车,但他今天还是想要步行,这是他锻炼的方式,也能通过这段时间,做最后的思考。
    万人大会,除了要确定山东自制的问题外,还要商定整个山东的章程,以及正府人员名单,将是个漫长的会议,自己还要有无数的工作要做。自制会虽然挂起了五色旗,但是兴中会在山东的力量太弱,相反,是本地的士绅拥有最大的力量,在正府里拥有的权力最大。
    贾懋卿这个军政长有名无实,柳家也想把手伸到军队里,邹老虽然是兴中会员,可是他对于兴中会的章程并无兴趣,本质上,只想着搞山东自制,变法自救。让他接济其他几省,怕是很难,即使能做到,议会上的压力也不是他一个人能抵挡下来的。
    自制会的口号,为鲁人制鲁,这个口号太过排外,也关闭了兴中会进入山东正府的大门,这是自己必然要争取推翻的。除此以外,对老四的安排,也是件很困难的事。
    柳峰觊觎赵冠侯的私藏,一直表态,要把脏官的家财充公,作为未来正府的公费。这个提议无可指责,在议会里也得到大批支持。可若是如此,自己又未免对不起友人,至少应该为他争取一定数量的生活费,这是朋友间不可推卸的责任。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里萦绕,迟迟拿不出一个定见。忽然,他停住脚步,四下看着“这的商人呢?这个时间,应该有卖早餐的人摆摊子准备了。再说万人大会,来了这么多代表,是巨大的商机,怎么来的人会这么少?”
    “东家,柳家收市面捐,又对外地人收的高,这城里卖早点的人,已经有一多半不敢开张了。再说柳家的家丁,满大街的抓人剪辫子,搞的人心惶惶。乡下的人担心进城就会被剪辫子不敢进城,就连城里的人,也不敢随便出门了。”
    来到咨议局附近时,天空已经露出一丝鱼肚白,借着光亮,孟思远看到,咨议局门首,扯着白斯文手书的大横幅。两面插的五色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拔掉了,,换了两面写着鲁字的大旗,样子很像戏台上用的那种号旗。
    一些百姓,已经成群结队的守在咨议局外头,有气无力的摇动着小旗,上面写的什么看不清。一名仆人要了一面过来,才看到内容是:山东百姓,永远支持柳都督。
    “胡闹!”孟思远将小旗随手扔在地上“山东的都督,必须由兴中会来指定,柳峰难道还想制造民意,取而代之?他要是有这种想法,我第一个就不会答应。”
    “东家,话也不能这么说,柳家这次出了这么大的力,肯定是想着要回本的。光是一个联姻也不成,柳峰想做一做山东王,也是顺理成章。听说他最近还在找洋人的门路,一旦找通了,这鲁督他就坐稳当了。你们是至亲,不要自己跟自己生了矛盾”
    担任会场保卫的,是贾懋卿部下的一个营,管带叫郑占彪,与孟思远也认识,远远的就立正敬礼,高喊一声“二爷好。”
    孟思远摇摇头“这是冠侯想出来的不伦不类的称呼,你们不要学他,以后咱们山东自制,这称呼,也该改一改了。你们的人呢?”
    “回二爷的话,其他弟兄已经由贾协统带到会场里,作为军方的代表。”
    会场内,若干面大旗高高飘扬着,代表们按照各自代表的县府,或是自己的出身,聚集到一处。军政学商,各界人士皆有。衣冠楚楚,西装笔挺者与长袍马褂,依旧是大金衣官者皆在,甚至一部分代表,头上戴着缨帽,身上穿着补服,依旧是金国衣冠。
    着扶桑式样制服的学生,在代表中占了多数,年轻人永远不缺乏热血与激情,虽然没有粮水(会场内的饮料由柳氏包办,每杯茶五十文),但是声音最大,精神也最饱满。
    学生们挥舞着手里的报纸,向各处代表呐喊着“大家看一看,朝廷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他们要卖出山东的一切,向列强换取军费,对自己的同胞,搞举起屠刀杀戮。这就是殖民者的嘴脸,这就是异种的阴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不能再沉默,不能再迷惘,应该站出来,拿起武器,与他们战斗到底!”
    军界代表中,除了贾懋卿外,还有标统袁保山,帮统袁保河,以及那位军操教习马艮。他平时很少过问军事,何况有王五在,军操的本事也显不出他,存在感不高,与贾懋卿来往也不密切。没想到,今天居然他也来到会场,那份报纸的威力果然不小。
    军界来人接近千名,两个保安团的力量,则被派来保卫主干道路,确保不至于发生意外变故。为防不测,邹敬泽将邹家的卫队安排在圣玛丽医院至会场之间布防,即使赵冠侯顶着伤来参会搅局,其部下也可以做出阻拦,并向会场报信。
    他甚至看到了一些洋人,他们自然不能算做代表,多半是以参观者的身份进场。但不管怎么说,能吸引到洋人,就是最大的好消息。只要现在能和洋人取得联系,得到海外支持,则整个局面,就都能盘活。
    柳峰看到了孟思远,三两步上前,叫了声妹夫,提起他,就向一边走。边走边小声道:“今天这场子算是彻底铺开了,万人未必有,七八千也是有的。今天一定要把座次定下来,山东不能落在外人手里。妹夫,你听我说,这个时候什么都不如亲戚,只要你让我当上山东都督,我保证,你的纺织厂就是山东独一份。你和秀荣的事是过去了,我妹妹可是等你等到老姑娘,为你守身如玉,你得对的起她。总之,今天这事,你必须帮我,不能帮邹老头!”
    早早就坐的邹敬泽,看着下面攒动的人头,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总算是成功了。这场大会开完,山东自制就能实现,不管是赵冠侯还是列强,都不能干涉。
    在他身旁,是曲阜来的代表,来人小声道:“敬泽兄,你看柳家家主,似乎别有所图。你只要答应和我们合作,我衍圣公府,会全力支持你做山东民政长。”
    “繁之兄,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所在意的,压根就不是名爵地位。我神州还沦陷在鞑虏之手,虚名再高,又有何用?若是有朝一日,能驱逐鞑虏,光复中华,我宁愿退居为农家翁。等到山东自制之后,我就要提出建议,组建部队攻打京城,到时候说不定我还要挂帅,柳峰想要做山东的省督,只要他有这个才干,我就支持他。”
    这种会议没什么规则可言,来宾中身份各异,固有遵守礼法者,也有素不知修养为何物者。大家七言八语,多是你一嘴我一嘴的方式,阐述着自己的观点。相邻府县,因为平日的宿怨,在会场彼此攻击漫骂的事,也不在少数。
    邹敬泽连续敲了四次小锤,才算勉强把前几排的声音压下去,他咳嗽两声,道:“大家安静一下,咱们山东自制大会……”
    话音未落,会场角落里忽然有人叫道:“诶?刚才还晴天呢,怎么这时候打雷了?”
    众人抬头看天,见太阳高悬,并没有下雨的迹象,但是远方,确实听到了滚滚的雷声……
    圣玛丽医院里,苏寒芝为赵冠侯挂上指挥刀,在巨大的穿衣镜前,赵冠侯连走两圈,得意的问道:“怎么样,威风不威风?”
    苏寒芝一笑“我的冠侯当然威风了。不管你穿什么,我都觉得你很威风。”
    “我知道,不管到什么时候,姐都会在我身边陪我……今天,我要威风一下,你不去看?”
    苏寒芝摇摇头“这种威风,是属于十格格的,我不能去抢风头。你答应过我的,不要让二嫂为难,可别忘了。秀荣姐这两天心情都不大好,冠侯,你……千万要手下留情。”
    “凭什么?他们都下杀手,我们凭什么手下留情。”一想到那名药师想要在配药里下毒的事,毓卿的脸色就异常难看,她冷声道:“要我看,就该把这些乱党都杀了,免除后患。至于二嫂,那也顾不了许多。”
    赵冠侯摇摇头“不能那么做,二嫂是好人,我不好叫她难做人。再者,我也不想把路走的太绝,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毓卿,今天这个面子,一半是我,一半是你,你陪我一起去逞威风去,开心不开心?开心的话,就不要想那些扫兴的事,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毓卿今天一身旗装,头上梳着两把头,脚上穿着花盆底,这套打扮她自己也不怎么习惯,走起路来一摇三摆虽然很好看,可是却走不快。好在进忠已经把亨斯美停在了医院门口。毓卿先上车,赵冠侯还不等上车,邹秀荣叫住了他。
    她握着赵冠侯的手,语气很平和“老四,在我心里,你是我的手足与知己,今日之事,我不多言,你也不必看在我的面子上。总是事情到了这一步,该当如何处置,也不是你自己可以一言而决,二嫂不会怪你,更不会让你为难。”
    赵冠侯感觉的到,她的心跳的很快,手则冷的像冰。“嫂子,你尽管放心,我可以用我的性命担保,不会让你伤心难过。思远兄请我听戏,我点的是一出华容道,我不敢自比关圣,但是一个义字,总记在心里头,你只管放心就是。我……不会让你难过。”
    进忠摇起马鞭,马车的铃铛发出阵阵清脆悦耳的叮当之声,守在门外的警卫营,同时举枪高喝“大帅!大帅!”
    紧跟马车之后,快步而行,邹秀荣看着马车远去的影子,抽出手绢,在眼睛下面轻轻擦拭着。身后,苏寒芝抓住了她的胳膊,柔声道:“二嫂别难过,冠侯言而有信,他不会伤害二哥,更不会伤害老爷子。”
    “我……我知道,可是越是如此,我越觉得不好见他。这个人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还才好……”
    负责封锁街道的,是邹家的卫队长邹龙,他刚刚上街不久,就被邹敬斋请到临街的茶楼内喝茶。
    两下没有撕破脸,对于长辈的邀请,他不好拒绝,等到茶水刚喝了几杯,他就看到从医院方向奔驰而来的马车,以及马车后奔跑的步兵。他眼睛大睁着,手不由自主放在枪柄上,但随即就被邹敬斋喝住
    “干什么?你自己不要命,也要搭上咱们邹姓这么多好后生?我让你坐在二楼,就为了坐的高看的远,你看看街上是个什么情形再说。”
    邹龙依着邹敬斋的指点看过去,只见临街的房门突然打开,从里面走出的,并非是原有的住户,而是武装齐备的洋兵以及防营、消防队、警查等武装力量。他们手上皆持有步枪,刺刀泛着雪亮寒光。邹家的卫队,对比起这支伏兵,根本不值一提,他一声令下,接下来必是血洒长街。
    “族……族长有令……”
    “你也得为咱们邹家老少爷们想想,族长……也不是一直都对。再说,咱们这么做,也是为了族长好。真让柳峰他们把持了山东自制军,你想想,那是个什么德行?别的不说,淮上军谁打的退?”
    邹龙眼看,街上高喊大帅之声一浪高过一浪,其势已不可制,颓然的跌坐在位置上,长叹道:“是我……对不起族长……”
    咨议局内。
    曾经宽大的院落,因为一下子排进来这么多代表,而变的拥挤而嘈杂,一部分代表,甚至不得不退到围墙外面。为了谁在里面,谁在外面,谁在前谁在后,就争论个不停。邹敬泽等人在台上的讲话,即使有喇叭扩音,也要通过几个人传达,才能让外面的代表听到,场面混乱无比。
    台上刚刚讲了不到二十分钟,军界代表里,泰安驻守营的管带骆长龙猛的拍案而起“说这些废话干什么,我今天来,就是问一件事的。你们山东自制会成立以后,我们第五镇的军饷怎么算?一切待遇,是不是参照以往,人事上是否不变?”
    “没错,原本衙门欠的债,你们认帐不认帐?我们德州商会今天来,就是来理旧债的。为了修河工,向我们商会借的银子,你们是不是帮着还?”
    “山东今年收丝,打的都是官府盖印的白条,新自制正府成立,旧印是否有效?如果无效,这个白条我们找谁去换印?”
    代表们的问题接二连三的发出,却与主题已经差了十万八千里,场面变的混乱与嘈杂起来。邹敬泽看看孟思远,随后又看向柳峰。柳峰焦急的寻找着自己的智囊,一时看不到人,孟思远咳嗽一声“安静,请大家安静!我们先议自制的话题,再议其他。”
    “没有钱,议个鬼!今天不给我们钱,谁也休想出去。”骆长龙猛的掏出手枪,朝天开了一枪,不等贾懋卿呵斥,枪声接二连三响起。进入会场的军界代表,大多身上有配枪或是长枪,纷纷朝天开火,不知道有谁大喊起来“哗变,哗变了!”
    本应负责维持秩序的士兵,却也加入了朝天开枪的队伍,会场的秩序瞬间混乱起来,在墙外的代表,反倒方便离开,在里面的代表,此时想走都来不及。大门被士兵挡住,没人敢去闯刺刀加长枪组成的路障。
    贾懋卿怒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自制军正府,不会亏欠大家的军饷……”
    “这话难说,你们说了,山东是山东人的山东,我们第五镇、第二协,大多是外乡人,留在你们这军里没意思。给我们一笔遣散费,我们可以解甲归田。但是费用金额,得由我们定,否则,就别怪弟兄们不服从指挥,自由行动。”
    恍惚间,孟思远似乎在人群里看到一张颇为熟悉的脸孔,是赵冠侯的警卫营管带霍虬。可不等他再找,人就看不见。这些进场的士兵显然早有准备,一通乱枪放过,立刻各就各位控制会场,贾懋卿读书会的人少,压不住场面,反倒被兵力处于优势的哗变士兵所控制。
    贾懋卿回头看着马艮“你得说句话,不能让士兵胡闹!这……这是要造反?”
    马艮却一动不动,冷声道:“贾兄,我也不是山东人,他们问的问题,我也很关心,正好,听听他们的说法也不晚。你最好不要乱动,否则兄弟我的拳脚,可不认人。”
    他又看向袁家兄弟,却见之前曾指天画地发誓,要跟着自己干葛明的袁氏兄弟,冷冷的看着自己,目光里带着明显的嘲弄味道。两人手上都持有左轮手枪,但是分明是指着自己……
    一些士兵,已经冲向了演讲台,大喊着要为部队讨取遣散费,另一部分士兵则吆喝着,让代表们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要动,否则就要开火。就在这混乱之时,外面的雷声再次响起,比起方才的雷声更大,更响。不久之后,门外有人大喊道:“全体立正,大帅到!”
    纷乱的秩序,随着这一声呐喊,恢复了正常。(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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