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扶桑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善耆与濮伟都没有想出合理的解释,支吾半天,场面很是尴尬。还是石井三郎开口道:“奉安大典,需要的经费数字很大,贵国正府一时也筹备不出那么多的现款,至于朝廷的内帑……也拿不出来。二位王爷,以个人的产业为抵押,向八幡制铁贷一笔款,我们正在谈贷款的事。”
    “哦,原来是这样。二位王爷果然是忠臣,拿自己的家产,为太后办丧事,令人敬服。不知道,现在款还差多少,若是冠侯力之所及,必不推辞。”
    “筹备的差不多了,事情已经谈妥,冠侯就不必操心了。”善耆此时才算是反应过来,连忙分说着,石井则眉眼通挑,鞠躬告辞,不再久留。
    等他离开,濮伟尴尬的一笑“我和绍轩商量好了,他一定是得来,我这给他预备了一个上好的鼻烟壶,送他玩赏的,所以一听说来了武官,就以为是他。没想到是冠侯你来了,干脆,这鼻烟壶归你。”
    “君子不掠人之美,这我可不敢收,王爷您自己留好,等回头见到绍轩的时候,您当面送他就是。”
    善耆与赵冠侯一起办过警务,关系比濮伟来的亲厚,加上他与承振同是宗室名票,私交甚好。此时忙接过话头,问起几时到京,住在哪里之类的闲话。随即又说起苏北那一案,善耆道:
    “听说康南海师徒,阴了你一下子!梁任公现在回国了,大总统新组内阁,要用他当阁臣,所以对他的奏的本,就格外看重。他参了你一本,你肯定好受不了。这就是共合了,要是放在当初,巡抚叫代天巡狩,赏用王命旗牌,就算是朝廷命官,请出王命旗牌,也可以斩得,杀几个士绅又有何大碍?想想毓佐臣,他治山东的时候杀了多少人,又有人说他什么了?”
    “他还有遏必隆刀呢!”濮伟虽然话少,可此时忍不住道:“那是什么样的权柄?先斩后奏!当年皇亲国戚都斩过,一个致仕翰林,斩了也就斩了。为这个治督抚的罪,这是没有的话。可惜啊,现在办了共合了,老物件老规矩的,都没用了,这王法,都得跟着变了。”
    正说着话,先有人喊了声回事,随后门帘掀动,一个戴顶戴插蓝翎的人走进来,给几人磕头“奴才给几位爷请安”
    善耆连忙起身“大总管,你这是闹的哪一出?现在都共合了,不兴这一套了,赶紧起来。”
    来人正是与赵冠侯换贴结拜的手足小德张,他是追随隆玉发迹的,可惜好景不长,先是皇室退位,随后隆玉又去世,他的靠山顿失,在宫内当差已经没了意思,索性乞休出宫。
    等到奉安大典一完,他就准备起程奔青岛,去找一直被赵冠侯安置照顾的凝珠。不过这最后一程,他无论如何也要送。他一来,气氛就融洽了不少,两人是结拜弟兄,说话比较随意,方才的尴尬,也就化为无形。
    说了一阵闲话,小德张寻个由头,把赵冠侯请到外头,先问起凝珠在青岛的情形,后又说起隆玉的去世。
    “她纯粹是给气死的。万寿那天,梁士诒进紫禁城祝寿,他算个什么东西!想当初,他见到太后,得乖乖跪下磕头。可是这回,他是按着外国使节觐见的规矩见驾,不肯跪,只脱帽鞠躬致敬,临走,还要走宫里好几样东西。在京的宗室本就不多,又担心招惹非议,太后过生日,祝贺之人寥寥无几。你想一想,一个之前母仪天下的太后,能不能受的了。亡国君臣,这口气怎么咽的下,生生把个人给气走了。”
    “这话也不必说了,总是时事如此,人力难挽。想想当年大金灭宋时的情景,共合对太后,也算是优容了。”
    “这话没差错。我也承认,对待亡国之君,这是仁至义尽。可是,这也犯不上感谢,猴头这不是行善,是给自己留后路呢。”
    猴头代表的是袁慰亭,自姓而称号,起为隐语。据说出典自王湘奇,具体真相,已经无从得知,不过京里叫的很起劲。尤其是一干前金遗老,格外爱用这个称呼,来指代袁慰亭。
    对于这种留后路的说法,赵冠侯倒不否认,“不管是不是留后路,总归,现在的情形,已经算是不坏了。每年有四百万岁费,又有保护,不至于挨饿,更不至于有生命危险,这不是很好么。”
    “岁费啊,第一年的是如数按时拨发,今年就很有些问题,说是国用不足,要拖延,搞不好还要用国债抵扣。宫里这么多人,国债哪能顶用啊。好在是我不在宫里当差了,要不然,非得急死不可。其实你说说,这共合有什么好的?太后活着的时候就说过,要是袁慰亭能够辅佐幼主登基,将来封他个*****让他代代享受富贵,不比当个总统要好?”
    赵冠侯一笑“哥哥,这事你是明白人,不用兄弟多说,事情进容易,退难。你现在说恢复帝制,下面的人是不是答应,也是个很大的问题。”
    “只要猴头肯办,下面就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我现在住在东交民巷,对洋人的消息也有所了解。听说花旗国在打内战,各自找朋友帮忙,泰西各国都被牵连进去。他们这么一闹腾,这边没人管,扶桑人又支持咱们恢复帝制。有这么个强国帮衬,想要恢复旧日衣冠,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扶桑人支持恢复帝制,有这话?哪张报纸上有?”
    小德张看看四下,拉着赵冠侯到个角落里,才小声道:“这话,知道的人很有限。就是里面的人,也没几个知道的。肃王和恭王,跟我都算有点交情,再说这事要办,也离不开我,才跟我交过底。他们在扶桑认识了一个朋友,很阔。据说是盛杏荪当初的至交,叫做大仓喜八郎,是扶桑很有名的财阀。仿佛是当年,吕不韦那样的人物。他在扶桑,军政两界都有很多朋友,愿意代为说项,据说活动的成效很大,不少扶桑人支持,我国应该恢复帝制。再说扶桑也是帝制国家,我们恢复帝制,就与他们政体一样,两下里办交涉也很方便。要我看,将来咱们中国办洋务,还是得靠扶桑人。花旗国也好,阿尔比昂也好,这回都靠不住了。”
    赵冠侯笑道:“如果这事是真的,那大哥你又可以回宫当差,接着当你大总管了。”
    “大总管倒没什么,主要是可以不受气。现在猴头那闹的不成话,每天吃饭前连吹带打,鸣炮放枪,是当年督抚疆臣里,极跋扈的人才搞的排场。又没事到宫里去借东西,只借不还。说是不抢,跟抢也差不多。等将来万岁亲了政,总得给他个好看!冠侯,论公,你是大金封的侯爷;论私,你是完颜家的女婿。现在北方没兵,区区一个白狼就闹的猴头鸡犬不宁,如果你能够带兵勤王,一准成功。到时候辅佐幼主登基,什么醇王什么恭王,都得靠边站。将来第一辅政大臣的位置,就是你的。你就是摄政!”
    他抛出了一枚极有力的诱饵“你现在,被几个孔教会的就折腾的胡说八道。要是恢复了帝制,那帮人你下一道公事,抓起来就可以杀。军需器械,还有扶桑人供给,这是现成的大功,错过这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军需器械,扶桑人也愿意提供?”
    “那是,大仓都谈好了,听说有几十辆大车的军火,只要拿到手。就猴头手下那点人,归了包堆,也不够你打的。他现在,正在四处借钱,说是准备筹建一支模范军。你想一想,原本他有北洋,还要模范军干什么。这是预备着,对你们这些老部下动手。只要他的模范军一练成,你们谁都没好果子吃。”
    赵冠侯笑而不语,敷衍了一番,既没表示同意,也没表示反对。但是所表达出来的动摇,让小德张很是欢喜,认定赵冠侯被自己说动了心。凑近了小声道:
    “挽狂澜于际倒,恢复祖宗基业,这个大功,无人可比。将来,就算是你想要那个位置,也一样有话可说。到了那时候,不管是格格也好,还是哪一府的千金小姐也好,只要你看着顺眼,一道圣旨,立刻就得拿轿子抬进宫来,谁敢说个不字,立刻就杀。那才是威风,比你现在当个什么督军,可要强的多了。”
    与他谈完话,时间已经过了四点钟,方家园来往的客人很多,既有前金遗老,也有共合新贵。乃至一部分国会议员,大学堂的学生,也都前来治丧。
    这时候京师大学堂的学生,主流都是地方上的举人、秀才。身上有功名的,到新学里镀金,再谋求出仕。因此年纪大多三十以上,身后还带有听差,捧着烟袋、暖水壶等物。自己则袍褂在身,留着胡须,见面磕头行礼,与旧日并无区别。
    与这干举人、秀才大学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敷衍几句,赵冠侯都觉得头疼。如果是些缠三寸金莲的小娘子,即使彼此语言乏味,总是有些有意思的事可做。可对着这么多无味的男人,时间就变的难熬起来。
    等到五点刚过,方家园外面忽然来了一辆马车,执鞭之人到门上通报,不多时就有门子进来找赵冠侯。原来,这马车是赛金花派来,请他到东交民巷一叙的。
    赛金花回京,是在一个多月以前,赵冠侯在苏北杀人分地,她就到京里,为赵冠侯打探消息,外加寻求助力。她之前因为橡皮股票的事,算是栽过一个跟头,可是现在,京里有一批山东议员支持她,一些素日不喜交游的议员,更是除了赛金花的家,其他地方一概不去。
    担任农商部次长的孟思远,亦是只有在赛金花家里设宴,他才可拨冗一谈。有了这些力量的支持,她复又成为炙手可热的社交名媛,在东交民巷租的别墅,成了京城里重要的交际场所。
    最近,与她交往比较密切的,是袁慰亭麾下干将王庚。他是帮袁慰亭收买议员的主力,猪贩子行当里的班首。总统选举日近,猪贩子地位越高,一般人招惹不起。是以邀请一来,没人敢挽留,赵冠侯立刻就走。只有徐菊人嘱咐着“回来的时候,记得换一身袍褂,现在就你一个人穿这身,看着实在是别扭。”
    马车到了东交民巷,迎接他的,依旧是那位小大姐。年纪大了几岁,人的心也大了,一见到赵冠侯先叫声二爷,随即脸就绯红起来。拉着赵冠侯的手向楼上走时,还小声的问道:“二爷进京带没带家眷?房里的人伺候的可还得力?其实……其实奴婢这几天也没什么事,我过去给您搭把手好不好?”等到被赵冠侯捏着小手在她手心里塞了个戒指过去,就羞的满面飞霞。
    赛金花房里坐的,并非是那位猪贩子,而是两个赵冠侯的熟人。一个是记者罗德礼,另一个则是阿尔比昂公使朱尔典。今天这一局,竟是两人相邀,无非借赛金花打个掩护。
    用这种手段邀请,自然见面是机密之事,就连袁慰亭也要瞒过。因此两下见面之后,赛金花就先退出去,把房间交给三人。几人先寒暄几句,随即朱尔典面容严肃的切入正题。
    “赵将军,我和你以及容庵,都是好朋友。大家的交情都很深,按照贵国的说法,应该算做莫逆之交。我们的友谊,已经凌驾于国别之上,也并非是因为公事,而是纯粹的私人交情。像这次,你在苏北的行为,泰晤士报上全部是正面宣传,与贵国自己的报纸持相反态度,这你也是知道的。”
    “朱尔典先生说的极是,我们之间是真正的朋友,而非互相利用关系。不过,朱尔典先生把我请来,莫非是对大总统有什么不满意。”
    “你说的很对,我对容庵确实不满意,非常不满意!”朱尔典的语气很激动“一直以来,我都在对容庵提供能力范围内的帮助。甚至,有的时候为了帮助他,行为超出了一名外交人员的底限。可是为了朋友,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这也就是贵国所称道的,舍命全交。可是,容庵却可耻的背叛了我,而转与扶桑人合作。你觉得,这样的行为,是不是对朋友的背叛?你觉得,我该不该发火?”
    赵冠侯一愣,随即一笑“请原谅,朱尔典先生。我也是刚到京城不久,您所说的情况,我也所知不详。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情,可否跟我说一下?”
    罗德礼接过话来“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贵国正在向扶桑出卖矿权,换取扶桑的军事、经济支持。我必须提醒一句,按照条约,那部分矿权如果转让,阿尔比昂正府是拥有优先购买权的。现在你们秘密把它们卖给扶桑,这是陷公使阁下于不义,任何人都会发火的。”
    赵冠侯微笑道:“等一下,矿权?扶桑?你们说的,该不是那些由宗室持股的煤矿还有铁矿吧?如果是那些矿产的话,我想我还能提供一些情况,这事,和大总统真的没什么关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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