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传来硝烟与尸臭混合的味道,初来时,对这种味道不熟悉的人,会感到很难受,但是习惯之后,也就觉得这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该死活不成,该活死不了。不管是洋枪洋炮,还是洋刺刀,该吃饭就得吃饭,该赚钱就得赚钱——米满仓如是想着。
    作为一个世代生活在安徽的普通乡民,米满仓的家族没有什么可夸耀的历史,祖上既没出过贡举,也没出过将军。如果书写履历的话,他的祖宗几代,通用的履历都是两个字:农民。
    随着大金国势一天好过一天,圣明天子一朝胜过一朝,米家成功从自耕农发展为佃农。好在虽然祖业不保,首领总算得全。家中祖辈的睿智,让他们躲过了几次致命的灾祸。不管是长毛陷安徽,还是后来朝廷大军会剿安庆,米家总是很幸运的避开兵锋。虽然在避难期间,难免有几个子侄饿死,或是被野兽吞食,但是总算能把香火延续下来,比起那种满门死绝的还是要幸福。
    等到五色旗替代了黄龙旗,米家依旧当佃户,除了每年需要把更多的粮食交纳税收,欠下更多的债,也没有太多的区别。唯一的难题在于,米满仓发现,自己居然没钱讨老婆了。
    虽然自己和父亲每天辛勤的劳作,母亲也手脚一刻不停,可是自己的日子依旧越过越穷,没有钱娶亲,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没有老婆,就没人生儿子,没有儿子,自己米家又该怎么延续,这可是大事啊。固然穷人家结亲的开销没那么大,但是翻盖房屋,给妻子一口吃食,这都是必须的条件。
    村子里女人太少,面临选择时,肯定会选择能提供这些条件的,像米满仓这种,就轮不上。每念及此,他就忍不住抱怨,抱怨村里人不该为了省一口粮食,就把生下来的女婴溺死。如果她们长大了,现在不就能嫁人,自己就不至于光棍。虽然他自己的妹妹也被溺死了三个,但那不是没办法么……总之,还是乡亲不好。
    单纯的抱怨解决不了问题,还是要想办法发财。山东据说遍地黄金,但是米家睿智的老辈,却坚决制止儿孙赴鲁。到那里发财的,要么是有一技之长,要么是喝过洋墨水。普通人去异乡当佃户发财?这是肯定办不到的事。想发财,就只有去当兵,那岂不是要去挨枪炮?疯了才去干这个。
    就在米家人为着米满仓如何娶亲而苦恼时,机会来了。段总里不愧是安徽人,果然照顾桑梓,居然把出洋当长工的好事带到了家乡。只要给洋人打长工,每月就有五块银元的报酬。而且伙食费只扣一元,那就是整整四块银元可以落下,一年就有近五十元存下!这可是五十元啊,庄稼人几时见过这么多钱?
    米满仓靠着出色的身体素质,外加憨厚的性子,成功获得了保荐,接着就是免费的洗澡、剃头、发衣服,又把他送上了一条开往海外的火轮船。海上航行的经历并不愉快,一大堆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就像个鸽子笼,颠簸的大海,让一辈子没坐过船的土包子吐的一塌糊涂。发馊的饮食和水,加上拥挤封闭的环境,让一多半人都得了病,米满仓有五个熟人,就在这种环境中永远离去。
    船上死人,得不到棺材,船员搭起手脚,扔到海里了帐,谁死谁活各安天数,没什么好说的。这种旅行也并非免费,据说所有的船票,都是段总里私人垫的款,将来从打工费里扣,但是想想,每人只需要付十元钱,就能从中国到泰西,这票价已经是便宜的不能再便宜。不管饮食怎么样,环境多糟糕,反正自己活着到地方了,不是么?
    直到到了泰西,米满仓才知道,自己居然是被送上战场当夫子。修工事、修堡垒、抬弹药、抬伤员、抬死尸……每天一睁眼,就有数不清的工作等着他们。更要命的是,有些工作是要到战场上进行的。
    洋鬼子不讲理,这是从林公烧鸭片时,中国人就知道的事情。可是却不曾想,他们不讲理到这种地步。战场上还在打枪放炮,就要他们去修筑工事堡垒,有一次,一群洋大兵举着刺刀甚至冲到了他们所在的工地上。那次冲击,米满仓又损失了好几个熟人。
    本来听到枪响就跑,是米家祖训。可是在人生地不熟的泰西,又该往哪里去?尤其看到洋人军官毫不犹豫就打死自己几个乡亲后,米满仓更是清楚,这回不能跑了。
    他的运气不错,不管是流弹还是炮子,都没能要了他的命,更重要的是,他在这,居然遇到了乡亲。
    没读过书的米满仓,自然说不出他乡遇故知这样的话,但是他却明白一个道理,老乡总归是帮着老乡的,何况,大家还是一个祖宗。
    那是他因为听不懂洋人的话,差点挨了对方皮鞭时,一个穿西装的中国人忽然出现,叽里咕噜的跟洋人说洋话,最后,还来了个洋人军官,三个人说了一大通之后,拿鞭子的人走了,米满仓逃过一次打。
    他倒是不怕打,做佃户的,从小就被东家打惯了,这倒不算什么。但是那个穿西装的,与他通报姓名时,却发现两人居然是小同乡,而且居然是同姓,对方也姓米,有个很怪的名字:米高扬。
    据说这是大帅给起的名字,米满仓听起来,倒也觉得好听,大米配羊羔,一定很好吃。不过自己这辈子也没吃过羊,只好做梦想想了。这个羊羔子和自己往上倒四辈,是一个太爷,不过他这一支早就移居山东,后来听说在蒙阴当土匪,本以为早就吃了王法。没想到非但还有人活着,这个羊羔子还去花旗国打过仗。没被洋人的枪子打死,还立了功,得到大帅赐名,这次还跟着鲁地民工到泰西来,做什么管理工作。
    一到泰西,来自安徽的劳工就知道,还有一帮山东劳工在这干活。对于这些同胞,大家说不上敌对,但也谈不到亲近。虽然都是中国人,实际却很少来往,关键是,大家想不到一起去。
    劳工需要纪律,就算是挖河也得有组织,不过老辈子规矩,都是工头说了算。能出来做工的,谁还不明白这些道理?可是山东劳工的纪律,也实在是让他们看不懂。每天早晨起来出操,列队,喊号子走队列,唱歌。搞的好象部队一样,自己是来干活的,又不是来当兵的,何至于如此?
    而且山东劳工穿的比自己好,吃的也比自己好,干的活却比自己轻,一帮穿西装的在这窜来窜去,跟洋人喝酒,递烟,再说些洋话,山东劳工就能分配到一些相对轻松,危险性也略小的活。这让安徽劳工异常愤怒,不患贫而患不均,在这种情况下,谁又能把他们当成自己人了?
    可是同宗就是另一回事,认了同宗之后,很快米满仓就背弃了自己的安徽兄弟,走了个手续,加入到山东劳工阵营里。事实上,这也不是孤例,按米高扬的说法,山东劳工派遣局,是中国人的组织,会维护每一个中国同胞的利益,安徽人、山东人乃至其他省份,一视同仁。
    米满仓搞不懂那么多,乃至什么叫山东劳工派遣局,他也弄不明白,一群苦力,怎么还得设个衙门?这中国人的衙门,在外国能承认么?洋人可是出名的不讲理,还能怕衙门?他只知道,自己这个同宗很实在,跟自己交了实底。比如,山东劳工每月工资是八元,还不扣伙食费,比自己高出一倍。
    再比如山东劳工吃的好、穿的好,是之前跟洋人谈判协议中的一部分,自己这边怎么没有?再后来,他又知道,山东劳工在泰西的地位,也是自己拼出来的。他们来的比自己早,当时的条件一样艰苦,甚至危险。
    那时候据说自己这边的洋鬼子正在被对面的洋鬼子按着头爆捶,劳工们每天也要迎接枪林弹雨的洗礼。这些人的军事训练,就是在这种环境中,组织起来的自保行为。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对面的普国洋鬼子就可能杀到自己身边,大家只有组织起来才有可能赢。
    按那只羊羔子的说法,这些劳工真刀真枪,跟普国鬼子拼过刺刀,表现比自己这边强多了。他们那次可是打跑了普国人的进攻,虽然付出了很大代价,却也得到洋人的敬重。不但获得了伙食上的补贴,也在待遇上,享受到了优待。
    人的命,总是自己挣来的,米满仓对这点很认同,想想自己听到炮声就跑,也就不怪洋人要揍自己。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安徽人,也开始加入到山东的锻炼队伍里,学着山东劳工的样子,走队列,唱军歌。三国战将勇那个北洋军歌容易学,就算不认识字,听过说书,也知道赵云关羽,唱起来很亲切。
    只要表现的像山东劳工,就能获得洋人的高看,这帮洋鬼子也分不清谁是谁。虽然工资上,他们每月依旧只有四块钱,可是米高扬为他们争取来了三个月换一次衣服,也为他们争取来了能吃八成饱的伙食标准,这些劳工对山东劳工的看法,已经越来越好。
    对于风中的味道,米满仓已经习惯了,而且说实话,这味道比起刚来时,已经小的多。不过是打了几场不大不小的仗,炮声枪声,响的都不如过去密集。
    劳工的队伍,跟着部队走。输赢,他搞不清楚,但是他知道,自己是在朝前走,这大概是赢了吧?对于阿尔比昂,他谈不到感情。自己现在跟这帮洋人混饭,当然是希望他们赢,如果普国人赢了,自己的大洋找谁要去?
    米高扬又来找自己个同宗说话,他如同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拿了个扁酒壶出来,送到米满仓手里“洋酒……没喝过吧?拿大力丸,跟阿尔比昂的排长换的。那小子原来是酒鬼,现在变成了大力丸鬼,有大力丸换他老婆都行,他离不开这个了。再尝尝这个,羊肉!你不是没吃过么,给你尝尝。”
    米满仓闻着羊肉的味道,就不住地点头“香!真香!我闻这味,就能就下去一个窝窝。那个……我不能吃,我咋能抢你的饭。让我闻闻味道就窝窝就好了。”
    米高扬一笑“吃你的吧,我已经吃饱了。跟阿尔比昂连长,一块吃的面包黄油,我饿不着。现在这伙计,还做的惯,要不要给你换换?”
    “别了,咱不能让乡亲说闲话。虽然你不在家里住了,可是我还得住在老家。要是让乡亲戳俺脊梁骨,那就没脸见人了。现在这活挺好,习惯了,就好。你跟那洋人军官一块吃面包,给说说呗,现在是谁赢?”
    米满仓一边往嘴里塞羊肉,一边问道,因为吃的太急,险些噎住。米高扬笑着告诉他别急,羊肉自己肯定能搞到,没人跟他抢。随后道:“输赢现在说不准,不过普鲁士由攻转守,你们的危险肯定降低了不少。你没看,阿尔比昂人吃了大力丸,都跟疯子似的,普鲁士人接不住。下一步就是怕普国兵埋地雷,到时候说不定得用劳工趟地雷。这事到时候得跟洋人交涉,不能拿我们垫背。非逼着你们这么干,也有办法,地雷一响,你们转头就跑,阿尔比昂人也没办法。有劳工派遣局办交涉,他们也没辙。”
    “还是山东好,派了民工,还要设个衙门照顾着,不让劳工吃亏。你们这才像是人过的日子啊。那……那要是真炸死了,有钱么?”
    “钱肯定是有,不过到不了你们手里。安徽毕竟不是冠帅辖区,做事章程也不一样。连你们这工钱,段歪鼻子都克扣一半,你想想,人都死了,抚恤金还能发给家属?”
    没有比较的时候,对于生活待遇极满意的安徽劳工,现在却因为有了山东的同行,对于段芝泉的不满与日俱增。四元钱除了要还船票钱,寄回国内,也要扣一成汇水,比起山东来实在是盘剥过甚。
    米满仓道:“是啊,还是山东好,在山东,才是人过的日子。你说说,这冠帅辖区咋就到不了安徽?不成,吃完这块肉,我得跟乡亲们说说去,大家犯不上给歪鼻子出力,该跑,就得跑。”
    在不久之后,一份阿尔比昂报纸,在难民中流传开来,上面刊载的内容,在山东事务官翻译之后,瞬间,在劳工中引发了新一轮的拥赵狂潮。按报纸上的消息称:共合舰队抵达庙街,共合元帅赵冠侯亲往辽东,主持居民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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