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地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江浙明军的占领区,在南昌、在南雄、在邵武、在金华、甚至在宁绍,每一个收到消息的明军无不欢呼雀跃。哪怕是那些此番没有机会分到田土的明军将士,也会带着艳羡的目光看着这一切,暗自里下着决心,在下一次交战中奋勇杀敌,以博取军功。
    将士们的欢声笑语中,邵武的福建左路总兵府,刚刚受封了平江侯的张自盛却是深陷在不安之中。
    此间的衙门,原本是属于王之纲的,张自盛当年在江西没少跟王之纲交锋,却基本上就没有占到过什么便宜。到了后来,包括揭重熙等人也先后被杨名高以及整个王之纲擒获,最终殉国于这邵武府城。
    前不久,张自盛在邵武诛杀了这个大敌,可谓是扬眉吐气。作为高级军官,陈文与耿继茂之间的交易他也是知道的,陈文能够强换来王之纲交给他处置,足见对他以及当年与他一起奋战于江西的那些江西抗清烈士们的重视。而这份对于逝者和生者的重视,也正是张自盛最为感动的。
    自去年加盟当时的浙江明军,至今已有一年的光景,一年过后,浙江明军演变为江浙明军,他的那些旧部也摆脱了当初的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就连他也在这其中学到了很多,更何况还报了此等血仇。
    如今赶上了陈文受封郡王的东风,自伯爵晋升为侯爵,这本是好事,可是刚刚离开邵武,转道前往浙江的宣诏使者却给他留下了一个不小的隐患。
    提督江西等处水路兵马援剿总兵官,特赐蟒玉,便宜行事,挂平虏先锋将军印,前军都督府右都督,太子太保,平江侯。
    这是张自盛官职的全称,平江侯是最主要的,也是最显眼的,但这里面的提督江西军务总兵官,配合当初他受封平江伯时就已经在手的尚方宝剑,便宜行事这四个字,在理论上他已经拥有了与江浙明军的主帅陈文互为敌体的资格。尤其是他是江西人,都督府职也是在前军都督府,并非是陈文及绝大多数江浙明军武将所属的左军都督府,不再受其节制也是法理上承认的。
    自加入到陈文麾下以来,张自盛从未想过背离,尤其是当王之纲被五花大绑着出现在他面前,这份恩德已经不是用言语就可以形容的了。
    然而,册封诏书中的钉子埋在最显眼的地方,张自盛知道陈文是接了圣旨的,所以当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他也欢天喜地的接了下来。可现在想来,却登时就是一身的冷汗,江西可是陈文收复的土地中唯一的一个完整的省,他是江西本地人,再提督江西军务,在哪个主帅心里都未免会留下疙瘩。
    “要不要向大王解释一二。”想到这里,张自盛又不自觉的摇了摇头。“心里没鬼,需要解释吗,便是没有疙瘩只怕也会因此而产生疙瘩了吧。”
    暗骂了句自己反应迟钝,张自盛立刻就在心中对导致了他产生了这份烦恼的孙可望一阵唾骂。
    烦躁不安,使得张自盛难以静下心来处置公务。现在福建的局势,江浙明军收复邵武和汀州两府,耿继茂反正占据泉州和兴化府,郑成功则全有漳州一府,剩下的福州府、建宁府、延平府和福宁州尚在浙闽总督刘清泰这个旗人的手里。
    是在福建保持守势,还是继续进取。进取的话,是江浙明军自浙江和福建全线进攻,还是联合郑成功、耿继茂这两支盟友,亦或是谈判解决福建问题,这些都不是他能够定下来的。
    心里面烦闷,屋里面就分外憋得慌,张自盛干脆就到城上去巡视一番。巡城是个好办法,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舒缓一下心情,可是到了晚上却还是翻来覆去。
    就这样,可怜的张自盛被萌生出的想法折磨了一晚上没睡好,到了第二天也还是感到有些烦闷。所幸的是,中午的时候,南昌的信使抵达,接过了公文,张自盛原本的烦忧登时便烟消云散。而后更是按照陈文的指示,亲笔书写了一份公文,随即盖上了他刚刚到手没几天的前军都督府右都督的大印。
    ………………
    江西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分授军功田土的运动,寇徽音的管家也早已就踏上了回返长沙的道路。
    自南昌启程,顺着赣江抵达临江府城,而后进入袁水,过了袁州府城后转乘马车前往萍乡,在那里坐上渌水的行船,水流而下很快就抵达到了长沙。
    这条路全程绝大多数路段都可以利用水运,虽说有些河段也不太利于大军使用,但水运的便捷使得南昌与长沙这两个中心城市之间的距离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遥远。无论是对于势头正旺却还在处于守势以消化胜利果实的江浙明军,还是对于刚刚取得了岳州大捷,击溃了西南明军先锋但却不得不进入守势的湖广清军而言,皆是如此。
    十月初六,返回到了长沙,寇徽音的管家却并没有回到寇家,仅仅是派了一个小厮回去禀报家主,而他本人却急匆匆的赶到了西南经略范文程的行辕所在。
    “陈逆如何说?”
    “回经略老大人的话,小人按照您交代的说了。其间那贼屡次试探,仰赖老大人神机妙算,小人句句按照老大人的吩咐说与那贼,最后他更是问及了我家主人与孙副将之间的关系,也正是此事回答完毕,才算是安了那贼的心。”
    得到了这个答案,范文程的身子立刻前倾了几度,继而向那管家问道:“那么说,成了?”
    “确是如此,老大人神机妙算,小人依计行事,也算是幸不辱命。”
    管家的回答很是让范文程满意,但是陈文也算是声名赫赫,使得他不得不详加询问一二:“把你与那贼的对话复述给老夫。”
    “小人遵命。”
    按照范文程的指示,管家将他一路所见所闻,尤其是与陈文之间的对话更是一字不落的说给了范文程听。片刻之后,管家复述完毕,细细撵着颌下胡须的范文程赞了一句“好”就让下人将寇徽音的管家送回去,并唤来了寇徽音嘱咐一二才放下心来。
    接下来,范文程将陈泰请来,二人进了书房,尚未落座,陈泰就迫不及待的向范文程询问结果如何。
    江西的失陷,使得湖广清军两面受敌,此前满清朝廷也下达了紧急命令,要求范文程视情况而定,如果安亲王岳乐无法速胜,放弃湖广南部来保留有生力量也是在所不惜的。
    诏令下达,这到与范文程甫一听闻江西沦入陈文之手时的想法不谋而合。可是谁知道,局势变化得实在太快,陈文的几下散手,利用尚耿二藩作为满清军中的准军阀存在以及他们各自的困境很快就上演了闽粤两省清军反正的帽子戏法。
    广东的尚可喜两面下注,广西的线国安、全节、马雄三将也都是孔有德的部将出身,对满清的忠诚度较高。比之南京,顺着陆路范文程得到消息的速度竟远比马国柱还要快上许多。
    江西是长江以南的枢纽没错,历史上岳乐就是在三藩之乱中借助于攻陷江西才达到了分解三藩的战略目地,如今岳乐在战略决策上也与济尔哈朗不谋而合,否则也不会有刘良佐这样熟悉江西地理、水文的汉军旗武将出兵协助的可能发生。
    可是现在,没了尚耿二藩配合,岳乐想要速胜单单在兵力上就已经是不太可能的了。而他们两面受敌,除了向北,只要一动就会腹背受敌,更是别想进行配合了。于是乎,范文程早前的计划提前展开,如今已经有了些许眉目,自然是松了一口气下来。
    “宪翁,不会是陈文在耍诈吧,这厮可不是一般人,狡诈之处就连洪承畴都吃了大亏。”
    洪承畴确实很了不得,范文程也是承认,但当初也是他看出了洪承畴没有必死之心的,自问智谋也不在其下。后来不知道是哪个混蛋传出了太后“睡”降了洪承畴的段子,这不只是在污蔑太后的清誉,更是对他的智商的极大侮辱。
    陈泰说者无心,但范文程却是听者有意,可他却并没有太过在意于此,不光是陈泰的性子他很了解,并非有意,更重要的是现在已经没有了在这上面纠结的时间。
    “那管家回来的路上,看见南昌的明军大举出城,登船启程前往袁州。数量他数不过来,但我派去跟着他的亲兵却回报说绝不低于四千,想来应是前锋无疑。”
    军队既然动了,那这事情自然也就**不离十了,陈泰点了点头后,便对范文程问道:“陈文和孙可望之间真的会斗起来?我听说那姓陈的也不是什么忠臣,在浙江几次三番的抗旨,就连鲁王去监国号也是他跟那姓郑的联手做下的阴谋。”
    相较陈泰,范文程作为计划的制定者,自然是信心十足。此刻只见他淡淡一笑,继而回答道:“赣西的山区作为屏蔽,这二人或许还会稍有克制,若是陈文占据了长沙,你觉得就连李定国都容不下的孙可望能容得下陈文吗?”
    ………………
    如范文程所料,孙可望自是不可能容得下陈文。事实上不光是陈文,李定国、刘文秀、郑成功亦或者是其他什么人,只要有可能成为竞争者的南明军阀,作为狭天子以令诸侯的诸侯之首,他都不可能容得下。
    此前委以刘文秀重任,结果刘文秀却始终不肯出兵。等到陈文的捷报前脚抵达,后脚刘文秀就出兵,甚至孙可望从冯双礼那里更是得到了陈文曾派人面见刘文秀的密报。
    得到了这个消息,孙可望可谓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一个义兄弟已经被他逼去广东了,另一个很可能会与外人勾结来对付他,发了一通脾气,好容易在雷跃龙、范鑛等人的劝说下熄了些怒火,孙可望便连夜启程前往辰州。
    可是等他赶到时,刘文秀已经兵败撤回到常德了。于是乎,一场如保宁之战后一般无二的戏码再度上演,比孙可望还小的刘文秀直接被免除了兵权,送回昆明养老,而他则趁势将兵权重新掌握在手中。
    先是战败,紧接着更换主帅,再加上孙可望还有些岔路口恐惧症,大军只得暂住于此,按兵不动。
    然而,福建和广东的消息在宣诏使者派回的信使抵达军前后接二连三的传来,陈文一日而下赣州,逼迫尚耿二藩及郝久尚反正,就连李定国也接受了陈文的调和,已是俨然一副东南明军盟主的架势。
    曾经被一度视为旦夕可灭的小军头仿佛在一夜间就变成了与其一般的庞然大物,孙可望说不惶恐那是不可能的。可是现在,湖广还隔着一支刚刚击败了西南明军的清军重兵集团,孙可望能够使用的手段也就少之又少了。
    “国主,那几颗钉子已经埋下了,就算陈文不在乎,他的那几个部将也未必不会起异心。”
    “马尚书所言甚是,一方诸侯的诱饵,足矣。”
    ………………
    “……江浙王师乃是大帅带领着我等一手一脚打拼出来的,如今东南战局的逆转亦是如此。秦藩软禁天子,政令由己而出,如今又干涉我江浙王师内部官职任命,是可忍孰不可忍。末将以为,秦藩日后必是我军大敌,当提前加以提防才是。”
    信,是吴登科写的,是作为军情密件送到南昌的。类似的书信,身在九江的楼继业也有送来,原因也同样是加官进爵。
    加官进爵是好事,但是孙可望多此一举的在给陈文麾下的五个伯爵晋升为侯爵的同时,职务上也都加了提督某处军务的字样。如楼继业提督福建军务、吴登科提督广东军务、张自盛提督江西军务。而尹钺的,大抵也有类似如提督浙江军务的字样,只是宣诏使者尚未抵达,他们也还不知道而已。
    部下的诏书,陈文是不方便去看的,但是李瑞鑫就在南昌,宣诏时他也在侧,提督南直隶等处水路兵马援剿总兵官的任命入耳,其心思如何,不言自明。
    “若非皇上在他手里,就他一个流寇,也配称王?”
    李瑞鑫对孙可望的怨恨由来已久,当年随着黄得功围剿流寇,他自然是不会对孙可望这等流寇出身的亲王有什么好感,甚至用他的话说,孙可望当初祸乱天下,现在反倒成了亲王,就是沐猴而冠。
    奈何,永历天子这个南明各大军阀的共主尚在其手,一个狭天子以令诸侯的地位使得这位秦王殿下做很多事情都能获得合法性,比如在诏书里给陈文埋钉子,以借助于类似于推恩令的手法来分化江浙明军的将帅关系。
    “大帅,不若等到收复了南京,届时大军杀入云贵,迎天子还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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