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宁安,你想暗害老夫?”
    王宁安呵呵一笑,“富相公,你这就错了,我是光明正大来看你的,然后不小心丢了瓶药,你碰巧捡起来喝了,怎么叫暗害呢!用词太不准确了!”
    “王宁安!”
    富弼脸色铁青,浑身颤抖,眼睛冒火,“你,你欺天了!!圣人尚且给老夫一条活路,你这么赶尽杀绝,就不怕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吗?”
    “哈哈哈,富相公,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你在临死前,就跟我说这些,比起韩稚圭,差着不止一筹,也难怪有他在日,你只能当万年老二!”
    “你……”富弼气得浑身乱抖,说不出话来。
    王宁安淡然一笑,“富相公,你问我怕不怕天下议论,那好,我告诉你,我怕,很怕!可问题是,我放过你,给你一条活路,天下人就不会议论我了吗?”
    富弼咬了咬牙,恶狠狠道:“至少会少一条罪状……陷害忠良!”
    “哦!富相公,你觉得自己算是忠良吗?”
    富弼哼了一声,切齿说:“比你强一万倍!”
    王宁安很坦然,“或许吧,反正在你们的眼里,我就是该千刀万剐的奸佞,只是可惜啊,死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们!”
    “王宁安!”富弼的声音更加沉闷,一股怒火,不可遏制。
    “老夫没有做什么事情!谭宪那些人干的事情,并非老夫下令,老夫充其量只是知情不报而已,难道这也该死吗?别忘了,老夫入仕几十年,出使大辽,推动庆历新政,老夫是功的,陛下清楚,天下人也清楚!除非是那些被猪油蒙了心的人,才装作不知道!”
    老富的语气很狂暴,但是话里话外,透着一丝求饶的意味。
    王宁安深深吸口气,“富相公,这次西北的事情,我相信你说的,如果仅仅以知情不举来定罪,朝廷上下,该死的人不在少数。”
    “你知道?”富弼有些惊骇,既然知道,那为什么要揪着老夫不放?
    “王宁安,老夫如果知道会战败,还败得那么惨,绝对会阻止的。”富弼尽量和缓语气,“当时多少人都说你裹足不前,是想养寇自重,老夫于军务一道,并不精通,也相信了一些。不过你可要知道,别说老夫,就算是陛下,也怀疑你了!”
    王宁安笑道:“富相公,这就是你的离间之计吗?似乎有些弱啊!”
    “哼!王宁安,你别装糊涂,天子无情,一切以江山社稷为重。你手握重兵,权势滔天,功劳盖世,一旦陛下驾崩,试问新君如何压制你?试问,天下的诸公,哪个能管得了你?做臣子做到了你这份上,就该知所进退,谋身自保!”
    王宁安一伸手,示意富弼继续讲下去。
    “王宁安,老夫劝你立刻辞去官职,放弃兵权,老老实实,在府中享乐。歌舞升平,做一个太平相公,封妻荫子,世代荣华,或许还能保住性命。像你这般,张狂疯癫,竟敢背着天子,加害朝中老臣,你就不怕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吗?”
    王宁安微微颔首,“说来说去,还是舍不得死啊!富相公,与其说我糊涂,倒不如说您老没想清楚,真像你所说的,我就能保住性命吗?就算天子不杀我,你身后的那些人,他们会放过我?不说别的,他们连我师父都容不下,我走得可比我师父远多了!”
    范仲淹!
    富弼的眼前瞬间闪过一个高大的身影。
    坦白讲,富弼并非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像韩琦一样,变成了自己早年最讨厌的人。说来惭愧,在范仲淹死后,富弼几次去了老范的坟前,他很羡慕范仲淹,不管成败,老范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他是个纯粹的人!
    相比之下,自己变了,愧对心中理想,对不起身体的热血……想到这里,富弼的气势一弱,脊背不由得塌了下来。
    “富相公,你说了不少,也听我说几句。诚然西北惨败,主要的罪责,算不到你头上,从头到尾,你或许没给任何人下过命令,也没有一张纸,一句话流出去。你觉得自己很冤枉,我也勉强赞同,不过就拿我师父来说吧,庆历失败之后,他被折腾得多惨!几乎丢了老命!你们这些昔日的盟友,为什么不帮他一把?”
    “我,我怎么能帮他!”富弼低下了头,越发羞惭。
    王宁安雅然一笑,“富相公,索性把话挑明了吧!你我背后都有一大堆的人,这些人或许地位远远不如我们,或许彼此没有见过,但是我们却要为这些人做事,这就是利益集团,你说对吗?”
    富弼何等聪明,寻思了半晌,点了点头,“的确可以这么说,不过王宁安,你把什么都归结为利益,老夫不和你争辩。老夫倒是有些好奇,既然你觉得争权夺利,不是错的,那老夫哪里错了?”
    王宁安摇头,“富相公,你还是没有想清楚,所以你败得一点都不冤!利益之争,哪来的对错之分啊!”
    王宁安站起身,负着手,一边走,一边说道:“一个老百姓,一年到头,收入的钱就那么多。你们呢,希望他把钱都交了地租,满足你们的享受。而我呢,还有我背后的这些人,他们希望老百姓能拿钱去买丝绸,买布匹,建房舍,这样,我们就能赚到更多钱。一个是土地集团,租佃体系,一个是商业集团,市场体系。我们天生就是敌人,把是非对错放在一边,所求者,无非是利益而已!”
    “因为我们分属不同阵营,看法自然不同。譬如说,我就希望尽快打败西夏,打通丝绸之路,这样大宋的商品就能销售出去,西夏的市场就会落到我们手里,富饶的河套平原就能提供丰富的原料……可是在你们看来呢,西夏的土地根本不适合耕种,即便可以耕种,也要面对着游牧骑兵的不断袭扰,得不偿失,所以您希望能休兵罢战,尽量维持太平,哪怕给一点岁赐,也是值得的。”
    富弼脸很黑,他不喜欢王宁安这种说话方式。
    家国天下,江山社稷,圣人道统……竟然都被他说成了利益二字!实在是倒胃口!
    但是富弼又不得不承认,抛开一切华丽的装饰,王宁安说的就是事实!
    为什么保守派反对对外作战?
    道理非常简单!
    要对外作战,就要增加军费。军费从哪里来?简言之,变法,无论是青苗法,还是方田均税法,都是从文官士绅手里抢钱割肉。
    然后拿着他们的钱粮,去开拓土地,结果新占的土地又落到了有功将士,还有新兴的工商集团手里。
    他们这些士绅地主,出了钱,什么好处都没捞到!
    这也就罢了!
    凡是此消彼长,随着工商集团势力越来越膨胀,他们资助学校,创办学堂,培养读书人,宣扬理念,抢夺科举名额。
    这几次朝廷科举,以六艺为代表的工商集团,他们的名额越来越多,势力越来越强。早晚会取代士绅集团的!
    不是身在其中,是感觉不到的。
    一张口说什么大局啊,天下啊,苍生啊,民族啊……这些东西都很容易说,但是真正涉及到了自身利益,让人付出代价,能不能做到?
    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可以,但是有权有势的人呢?他们有自己的利益啊,能不能牺牲自己的利益,成全更大的利益?这就有难度了。
    拿富弼这些保守派,还有背后的士绅集团来说,他们反而认为坚持孔孟之道,坚持士农工商这套体系,是最大的利益所在!
    没有千年朝廷,有千年世家,没有千年世家,有千年道统!
    天大地大皇帝大,全都不如道统大!
    “富相公,还是那句话,我们不要争论什么对错,我也不会把你看成一个坏人。但是大宋要想中兴,百姓要想过好日子,必须变法。而你们,就是变法的拦路虎,有没有这次的事情,都是一样,耆英社必须被摧毁,作为旧党的旗帜,您老也必须死!哪怕留下千秋骂名,我也在所不惜。”
    王宁安冷酷一笑,“您选择在这里死,你的家人能保全,你选择去西域死,你的家人一个也别想跑!”
    王宁安冲着富弼拱了拱手。
    “言尽于此,富相公,请自便。”
    说完,王宁安转身离去,在背后传来了富弼疯狂的骂声。
    “王宁安,你装什么蒜!说什么为了大宋,为了朝廷!你们把大宋的祖宗之法都改变了,你们心里几时有大宋?你也配跟老夫侈谈苍生?灵州一战,死了十万人不假,可是你们呢?打横山死了多少人?修直道死了多少人?你们继续打仗,还要死多少人?你们扪心自问,罪孽远胜老夫万倍!你们才是真正该死的人!!!”
    王宁安一口气走出了天牢,在牢门口,他闭上了眼睛,微微停顿。
    不管富弼,还是之前的韩琦,他们在历史上的评价还都算不错,也是大宋的名臣。只是正如王宁安所说,因为利益不同,富弼在历史上,也是极力反对王安石变法,他站在了保守派一边,成了变法的阻力,他就该死!
    是好人还是坏人,那是后世的评价。
    对于王宁安来说,区分好坏的唯一标准,就是是否支持变法?
    听起来像不像历史上的王安石,只要支持变法,拗相公就重用,反对就征诛!
    当然后人可以有不同的评价,认为拗相公胡来,可试问他胡来尚且推动不了变法,如果讲道理,更加不行!
    不管怎么说,富弼死了,作为旧派的旗帜,他倒下了……王宁安沉思了片刻,闷声道:“去政事堂,该找姓文的算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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