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两个谈了很久,在狗牙儿的印象里,似乎是最长的一次,他仔细听着老爹的每一句话,用心琢磨着,渐渐地,他终于觉得自己开始了解父亲了。
    说来惭愧,这么多年,他都没有真正认识父亲,包括文彦博在内,他看到的东西都太表面了。
    王宁安既不是个理想主义者,也不是现实主义者,他信奉的是行动主义……更准确说,王宁安有点工程师的严谨性格和务实作风。
    从他一路走来的轨迹,就能看得出来。
    当初文官一家独大,传统士人把持朝廷,国政越发保守,理学思想出现了端倪,一片死气沉沉……王宁安果断站在了武夫一边,联合皇权,击败了传统的士绅集团。
    王宁安不是不了解武人壮大,皇权壮大,金权壮大的可怕后果……但是为了除掉最主要的敌人,必须联合一切值得联合的力量。
    等到旧的势力瓦解,朝局出现混乱的时候,王宁安又推出了议政会议,保住变法成果……而随着议政会议和地方势力勾结,越发变味的时候,王宁安再度强力肃贪,把刀子又砍向了这些人。
    “爹,我觉得你从来没有把自己和任何一个集团绑在一起……他们似乎都是你手上的玩具,爹!”狗牙儿眼睛冒光,无比崇拜,简直成了小迷弟。
    “爹!你太厉害了!”
    狗牙儿由衷赞叹,激动得手舞足蹈,仿佛下一秒就要掏出纸笔,请求签名了。
    王宁安笑了笑,“你小子还是算了吧,这一次是你爹最没有把握的一回……环顾朝堂,的确没人能和你爹作对,但是正因为找不到具体的敌人,才变得更加凶险。”
    王宁安顿了顿,“我让你二弟去了锡兰岛,我预估如果有人添乱,会从天竺下手。”
    放在以往,狗牙儿或许会有所怀疑,可是现在他只有用心思索。
    渐渐地,狗牙儿也有所领悟。
    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大宋那么大,哪里是最好下手的地方?
    本土不行,王宁安的实力庞大,分田之后,民望崇高,根基稳固,当然没法下手……海外殖民地当中,天竺是最后拿下的,距离大宋最远,控制能力最薄弱,加上人口众多,民间潜力强大,想要扯旗造反,那是最容易的!
    “爹,我懂了,我这就去天竺,谁要是想从天竺发难,我一定让他们尝到苦头!”
    “别忙!”
    王宁安笑了笑,“天竺虽然是发难最容易的地方,但是却是成功几率最低的。”
    “这……这是为什么?”
    “你在天竺那么长时间,还没看明白吗?天竺人信奉轮回,求来世不求今生,而且彼此之间,四分五裂,根本不是一个国家……你瞧着吧,天竺要是燃起烽火,用不了多少力量,就能摆平。”
    既然那么容易,为什么还要上心?
    狗牙儿觉得要跟上老爹的思路,实在是太困难了。
    他又思索了许久,才缓缓道:“爹,你这是挖了一个陷阱?”狗牙儿将信将疑,王宁安淡然一笑,呵呵道:“姑且算是吧,我也是只有一点思路,还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总之,你去替我盯着,有什么风吹草动,一定要尽快告诉我……对了,我们谈的话,不要和你二弟讲。”
    “为什么?”狗牙儿惊呼起来,“爹,你不会怀疑二弟和别人有勾结吧?”
    “胡说!”王宁安瞪了他一眼,“你们有各自不同的任务,再要废话,我就把你扔到更远的海外,让你和土著猴子过日子!”
    “别,别啊,我不问了还不成!”
    狗牙儿总算是变乖了,他老实答应,灰溜溜儿下去准备了……王宁安看着儿子的背影,摇了摇头,哪怕是父子,有些话也不能挑明了,王宁安要整顿的方面太多了,接下来,军队就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环。
    儿子是皇家军官团的头儿,又和皇帝关系亲密无间,如果整顿到了军方,儿子会难做人的。
    而且赵曙也康复了,留狗牙儿在他的身边,难免会让皇帝有些别的心思,即便皇帝没有,军官团能没有吗?
    所以啊,还是趁早消除隐患的好!
    秦王将儿子发配海外,这个消息比陈升之倒台还要可怕。
    就算是最迟钝的人,也清楚了,这是要玩真的了!
    再也没有侥幸了!
    果然!
    就在发配了狗牙儿的第五天,针对谋害赵曙一案,公布了调查结果。
    哈密王赵世将勾结礼部侍郎冯京,试图暗害皇帝,十恶不赦,罪不容诛!
    作为首犯,两个人都被处以极刑!
    家属悉数流放大洋洲,永远不准返回大宋。
    牵连到这个案子的官员,一共不下50多人,该处死的全部处死,该发配的立刻发配。没有半点迟疑,朝廷展现出的高效率让人惊叹。
    案子结束了,整肃也初见成果,王爷会不会收手了?
    是不是要雨过天晴了?
    大家伙都在盼着呢!
    快点安稳下来吧!
    可一个晴天霹雳,把大家都给打懵了。
    曾巩被罢免了!
    这个消息传出,简直比狗牙儿被发配还要厉害十倍!
    毕竟狗牙儿是个年轻人,他的作为仅仅是观感不好,赶到海外,历练一些日子,受点惩罚,吃点苦头,也就有交代了。
    曾巩不同啊!
    他是六艺的核心成员,仅次于吕惠卿、章惇、曾布、苏辙!
    和王宁安既是朋友,又是师生。
    自从嘉佑二年中进士之后,曾巩一直兢兢业业,清廉勤勉,他先后在御史台,翰林院,礼部做事,后来又负责修史,修起居注……每一件事情,都干得漂漂亮亮,没有半点差错。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曾巩都是完美的循吏。
    这样的人才,以往是争抢着重用,王宁安怎么能把曾巩给罢黜了,这不是胡来吗?
    “我们不服气!”
    许多年轻官吏,甚至原来的六艺一系,都主动站出来,要给曾巩鸣不平。
    他们更是找到了曾布,“曾相公,南丰先生是你的兄长,他无故被罢免,你应该有个态度!”
    “是啊,你要去和秦王说,无论罢黜谁,也不能罢黜南丰先生,如此大才,不能重用,那是宰相的过错!”
    ……
    大家伙群情激愤,曾布一脸古怪,他咳嗽两声,正在此时,有人从外面飘然而至。
    来的正是曾巩。
    他一身儒衫,飘飘洒洒,难掩的书卷气,简直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天下文采,钟灵毓秀,老天爷的眷顾,几百年未必能出来一个。
    如此完美无瑕,怎么能罢官?
    “南丰先生!”
    “子固兄!”
    他们七嘴八舌头,曾巩只是微笑听着,最后他深深一躬。
    “诸公垂爱,仆深深感激,不过大家不必为我鸣不平,更不可以去埋怨秦王,他这么做,是对的!”
    “对的?什么对的?我们不信!”
    有人更是直接问道:“子固兄,是不是有人要陷害你,你说出来,王爷会明察秋毫的。”
    “不不不!”
    曾巩连连摆手,他指了指自己花白的鬓角,“你们瞧瞧,我不年轻了!”
    一句话,把大家吓了一跳。
    “南丰先生,你老当益壮,又没有病,怕什么?”
    “不然!”
    曾巩恳切道:“三个月之前,仆过了60岁生日,花甲之年,放在寻常人身上,早就含饴弄孙了。仆却还要夜以继日,不停修书,熬得都是心血……年纪大了,体力不济了,修书也没有别人快,如果还霸占着国史馆的位置,别人怎么办?年轻人哪有出头天?”
    曾巩一连串的反问,让大家陷入了沉默。
    这时候曾布站起来,他走了过来。
    “这件事情师父把我们都叫去了,经过一番研究,我们觉得官吏要有个年龄的上限,超过年纪,必须下去,不能留在位置上,尸位素餐,挡着年轻人的路。”
    此话一出,所有人倒是真的思索起来,有人就问道:“曾相公,请问这个上限是怎么设置的?”
    曾布道:“宰执一级,年龄以65岁为限,六部九卿,各行省平章事,负责军务的经略安抚使,布政使,以60为限,府、州、军、县,是55岁,普通吏员,是50岁!”
    如果年龄到了,升不上去,就必须退休回家。
    以曾布为例,他负责修史,挂了龙图阁直学士的衔,和六部侍郎平级,上限就是60岁,他超过了60,就算身体很好,没有什么劣迹,也必须退休,没有商量的余地!
    当大家伙弄清楚之后,一个个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貌似这个办法不赖啊!
    其实大宋也有退休年龄限制,70岁就要致仕。
    只不过这个要求落实很差,常常因人而异。
    比如一些宰执重臣,从中枢离开,到了地方任职,干到七老八十,也不知道退休……历史上,人家文宽夫就愣是混到了92岁!足足超过标准22年!
    而且70岁的标准又太高了,在平均年龄不到50岁的大宋,70岁致仕,意味着九成以上的官吏,能一直干到死!
    有这帮老家伙在,新人哪来的出头之路……王宁安设置了年龄限制之后,就必须强制新陈代谢,哪怕有功无过,也要给后辈让出位置。
    刚刚还义愤填膺的众人,想通之后,无比为之一振。
    有几个更是喜形于色,忍不住要给秦王拍巴掌……可又想到因为年龄罢官的曾巩,憋得脸都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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