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府。”
    长条青石铺就五级石阶,跟随着管家拾级而上,便被那彩绘的斗拱遮掩其下。
    朱红的大门上两个黑铁兽首吞云环,老管家只是抬起来随手敲两下,门房便自里头的耳房中出来,缓缓拉开大门。
    见门外老管家带着几个人过来,登时一脸笑意:“全叔,你回来了。”恭敬地请老管家进门,这才问道:“这几个,便是今日招来抄书的书生?”
    到底是一家相熟的,一路上全叔未曾讲过一句话,此时这门房问起,到张开了口:“就这几个,便算是将半个成纪县搜罗尽了。”
    正要往前走,似是想到了什么,止住脚步嘱咐欲送他前行的门子:“你且将他们面孔记熟了,半月之内他们若是回来,便将他们请进来,而后去找我。”
    门子连连点头,在沈耘几人的面上扫了两圈,这才允诺:“全叔且放心,我都记住了,他们若来,我便立刻去找你。”
    老管家这才迈开了脚步,继续往前走去,沈耘几人连忙跟上。
    到底是豪富人家。
    宽阔的前院里,栽种着西北难得一见的竹林。又有荷塘一处,此时虽然荷花败落,那诱人的莲蓬去挺拔着身姿。
    银瓶儿素来听人家说莲花如何,莲蓬如何,却从未见过。而今见这一回,眼珠子都恨不得瞪出来。
    顺着石板铺就的小路,沈耘一行人被带到二进院中一处笔墨纸砚齐全的书房。
    说是书房,大抵也是主人家会文人墨客的地方。
    里头放着一张花梨大案,案上各种名人法帖,并两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
    那一边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
    西墙上横挂一大幅《烟雨图》,虽不知题跋何人,但观其笔法,定是名家手笔。左右各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案左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
    说不得豪奢,但只是一间屋子的陈设,足可观其主人乃文雅中人。
    老管家与那书箧中取出厚厚一沓纸,并早就收拾好的书本各自交付给沈耘四人。
    而后才看着沈耘,笑道:“如此,当请沈公子赐予墨宝。”
    朝吕芳三人点点头:“三位若是有兴趣,倒是可以留下来与小老儿一并观看,若是无暇,便让他们带几位出府吧。”
    周子文脸上是不愿的。须知沈耘二两银子写几个字,正是狠狠在他脸上打了几巴掌。奈何吕芳与陈琦二人都表示留下来,他如何好意思独自离去。
    不过留下归留下,场面话还是要说一些:“我倒是要看看,他连笔墨都买不起,到底炼成如何精妙的书法。”
    银瓶儿没好气地瞥了周子文一眼,回到沈耘身上,却妙目涟涟。
    “既然老先生赏识,沈耘自是受宠若惊。不知老先生想要什么字句,不妨告知,也好过小子暗自猜度,平白枉了老先生好意。”
    哪知老管家此时却摇摇头,对沈耘说道:“我家主人曾说过,书家落笔,心无挂碍时最为流畅自然。若小老儿硬要为沈公子加上桎梏,反倒落了俗套。”
    竟是要沈耘随心所欲。
    这下子反倒是沈耘有些作难了。
    想来想去,周子文都以为沈耘这是滥竽充数被识破的时候,沈耘终于提笔。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李白的诗句用在这里,沈耘颇有表明心迹的意思。虽失了几分青莲居士的豪迈洒脱,却多了几分沈耘的坚韧不折。
    “好,好字,好志气。”老人连叫三声好字,为沈耘鼓掌喝彩。拦住沈耘的谦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促催道:“沈公子莫要忘了落款,可惜来时匆忙,忘了请公子带一方闲章,这大好的墨宝便平白缺了几分意思。”
    “公子不妨留下住处,过些时日,我亲自上门拜访,正好将这一方空白补全。”
    老人家格外的客气,让沈耘一阵不适,哭笑几声,这才说道:“老先生莫要白用功,小子声名不显,哪里来闲章。不若过些时日,托人琢磨一方,再来补全也便是了。”
    老管家闻言,点点头,却是亲自带着沈耘与吕芳几人来到账房,将那二两银子交到沈耘手里,才再度嘱托道:“沈公子莫要忘了,下次来时,定要带上闲章。”
    跨出大门,略作客套拜别了吕芳与陈琦,与那周子文对视两眼,带着兴高采烈的银瓶儿,沈耘阔步往城外走去。
    早些出城,也能早些回到家中。
    遇到这样的大喜事,合该与爹娘好生分享一番。
    沿路买了一斗粮食扛在肩头,又裁了几尺麻布,回去正好给爹娘做一身衣裳。将纸墨和布匹塞到银瓶儿手里,又塞给她几个油炸糖粿子,小丫头眼睛又笑的合拢起来。
    牛鞍堡说远不远,也有十五里地。
    平素来往,一个时辰也就差不多到家。如今二人手里都带着东西,尤其是沈耘,身上背着一斗粮食,走一段路程便要歇息一番,速度自然慢了许多。
    太阳堪堪到西山头,总算是看到了牛鞍堡模糊的影子。
    村里的羊倌似是赶回了长秋膘的羊群,一阵阵绵羊的叫唤,又惹起不知谁家守家犬的狂吠。更兼鸡鸣声忽然响起,随那袅袅炊烟一并涌入沈耘的脑海。
    人都说近乡情怯,此时沈耘内心,正是这般复杂的情绪。
    虽说经过半天的磨合,对于银瓶儿早已当作自己的亲人。可牛鞍堡中,乃是亲身的爹娘,在沈耘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存在于记忆中。
    他到底该如何面对,这是个问题。
    在村口踟躇不前,即便银瓶儿依旧满怀欣喜,也看出了他的犹豫。
    “阿舅,你可是因为落榜,害怕姥姥和阿翁失望?”
    强作善解人意,终究还是未曾猜中沈耘的心事。但因为沈耘默不作声,小丫头只以为自己猜中了,便再度开口安慰道:“不妨的,姥姥在你出门后就悄悄跟我说过,考不中也无妨,只要阿舅有心,三年后再考便是了。”
    见沈耘依旧不作声,小丫头只能无助地说道:“反正再怎么说,今日也是要回家的。逃也逃不掉。”
    一句话瞬间将沈耘惊醒。
    是啊,这件事情,到底是逃不掉的,还不如就这样,如同慢慢接受银瓶儿一般,接受这一双父母。
    内心终于做好了决定,回过神来,银瓶儿正一手抱着东西,踮起脚尖在自己眼前晃动那虽然瘦小但满是茧子的右手。
    没好气地在手背上轻轻拍一下,得到的却是小丫头惊喜的声音:“阿舅,你总算是醒过来了。站在这里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你是迷怔了。”
    “好了好了,别闹了,赶紧回家吧。想来爹娘已经等很久了。”
    沈耘无奈地摇摇头,往肩上送了送下垂的米袋,照着记忆,往那个破败的院落走去。
    天色早已昏暗,村里人都回家吃完饭了,走了好远的路,居然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脚步终于停在了一处缺了好几处土块的院墙前。
    委实家中贫苦,竟是连个门扇都没有。一来也没什么东西值得贼惦记,另一个也是没有那么多木头,奢靡地造两扇门板。
    银瓶儿一溜烟冲进院落,冲着那三件土坯房叫道:“姥姥,外翁,银瓶儿回来啦。”
    脚下却是不停,直接冲进黑漆漆的屋子里。
    而后,屋中便传来一个让沈耘灵魂都有些悸动的声音。
    “傻丫头,再过几年都要出嫁的人了,还是这般疯疯癫癫。若是教你爹爹看见,少不得又要翻几个白眼。”
    这正是此处沈耘的母亲,记忆中那个身体病弱,却依旧操劳持家的女人的声音。
    沈耘想转身就走,可到底还是想到了冥冥中自己答应那个逝去的灵魂,要照顾他的父母亲人。
    耳边也萦绕着银瓶儿方才的话语——终究,还是逃避不掉的。
    缓缓迈着步子踏进院落。
    屋里那个女人此时已然牵着银瓶儿的手,缓缓走出屋来。昏暗的光线里,那影影绰绰的身形,算不上有多高大。枯黄的面孔上几道皱纹尤为显眼。
    更兼挽起的长发黑白间杂,与沈耘接收到的记忆,严丝合缝。
    见沈耘还是有些犹豫的样子,温和却有些微弱的声音,有如一道暖流,从沈耘的耳中,流入心中。
    “傻孩子,科考不中,来年再考便是了,何须作这小女儿姿态。快进来,阿娘做了些烩面,就等着你来,才开始下锅呢。”
    沈耘的鼻子忽然间一酸。
    无论何时何地,家,永远都是那个游子思念的故乡。而母亲,永远都是不管你得意还是落魄,都会在你回来的时候,做上一碗热汤面的人。
    在这种亲情面前,沈耘唯有,用强压着感动的声音,低低唤一声:“阿娘,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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