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安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但是在座的人并未因此便小看他,相反,很是羡慕地看着他,或者说,看着他手中那册厚厚的书籍。
    早些时候沈耘的笔迹大家都已经看过。
    很多人都在想,若是有这样一册书,满满的都是那种筋骨毕现的字迹,该是如何的惊艳。如今,他们看到了。
    坐在张世安身边的刘清明早已按耐不住,也不管上官面前是如何的失礼,径自伸长了脖子,凑在张世安身边,耳边听着张世安不停地喃喃自语。
    “龙章凤篆,简直龙章凤篆。既有书体之章法,又兼心性之雅致,能写出这等笔迹的人,定然是个风骨俨然的饱学之士。”
    但凡有些意趣的,都好以字观人这一口。此时张世安便是心痒难耐,忍不住要对写这些字的人品评一番。
    刘清明也不例外,此时居然也没有了对于上官的敬畏,当即反驳道:“不然,这墨香浑不似金贵之物,况且有这个兴致誊抄此物的,多半是个寒门士子。”
    “若是个饱学之士,怎会落魄到替人抄书为业。想来必然是科考无望的闲云野鹤之辈。”
    对于科考这一关,刘清明是非常看重的。
    虽说如今他以三十五岁之龄当了成纪县的县令,但科场之上却是风云人物。三年前的春闱,这位可是二甲第七名,进士及第。
    相较而言,四十多岁的张世安反而是三家四十多名,进士出身。若非仗着为官的时间长一些,哪里有刘清明前途远大。
    青年笑而不语,只是看着两人因此争论,最终没有个结论,找到他的头上:“范公子,你倒是说说,这字迹的主人到底是何身份?”
    乘着张世安和刘清明两人争论不休的时候,其余人将那两本书取过,三五人凑在一起开始品评。
    至于那青年,此时则一脸的笑意:“二位稍安勿躁,说来也真是巧,这字迹的主人,倒还真是二位治下。”
    二人很诧异。
    尤其是张世安,自己在秦州这几年,不说呕心沥血了,对于当地的教化,也算是看的颇重。民间但凡有出彩的寒门士子,平素也多有奖掖。
    不曾想,居然还有遗珠在野,反倒是让人家捡了便宜。
    “我等治下?岂不是成纪县人氏?刘清明,你要给我个交代,这等人才,就算科考不中,不是还可以举荐来做个幕僚之类。”
    张世安心里早就不爽了,刘清明这厮仗着科举名次,平素没小看自己这个上官。只怕今日此人,也是因为刘清明的傲气才声名不显的。
    这话说的,刘清明可就有些不痛快了。
    “府尊莫要平白给我污我,须知这成纪县虽是秦州州府所在,平素州学加上县学却也不过聊聊数百人。我一介知县,到任两年,哪年吏部考功司在教化这方面不是给我上等。”
    两人因这一件小事吵的脸红脖子粗,还真是让在座的文士们瞠目结舌。
    不过文人的事情嘛,偷不如窃,吵不若争。
    争论如斯,到底还是没有争出个所以然,而青年脸上却有些尴尬了。当下也不卖关子:“二位息怒,却也不是教化之过。倒是因此人年轻又家境贫寒,学问不足,以是才声名不显。”
    刘清明了然。
    这下子自己算是真的占了上风。不过,张世安也适时被青年安慰了一番:“张府尊先前看过的《进士集》,此人五天之内便抄录完毕,更是有过目不忘之能,我家全叔再三考验,居然都对答如流。”
    “那岂不是说,若给他一屋子书,他也能在数年之内看完而后倒背如流?”张世安来了兴趣。
    寒门士子,本身就与他一样的出身,再加上天赋出众,若能在自己手里名声显著,岂不是妙事一桩?
    青年点点头:“确实如此,而且言语之间颇有见地,许是天降大任于斯人,此番科考连发解试都未曾过。若三年之后,一路平步青云,也未可知。”
    青年家学渊源,能得他如此赞扬,在座的文士们纷纷好奇起来。
    “不知究竟何人,能得范公子如此赞赏?”
    “却是牛鞍堡人氏,唤作沈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当日连私章都没有,后来补了一个,带过来的时候我却拿着他的字与诸公去城外吃酒了。”
    说来这也是雅事一桩,相互间不停错过,青年却对沈耘越发的欣赏。
    “改日定然要将他唤来,考验一番学问。若是学问尚可,不若便让他入了县学,平素也多扶持一番,也不至于误了英才。”
    刘清明倒也是个机灵人,趁着这个间隙,将自己的一番打算说出来,还真博得在座不少人的好感。
    谁曾想到,刘清明的改日,却一拖再拖,终至无用。
    农家多产闲汉,毕竟劳作都是密集在春秋两季。然而将粮食收在仓里,也并不代表着就能高枕无忧再无事端。
    一大早的,沈耘三叔沈美便施施然前来。
    沈美亦是牛鞍堡村民,只是并不在沈耘家附近,而是搬到了村子最西头。虽说与沈山一般都是只有一子,但沈美的儿子沈俨可是比沈耘要出色多了。
    早在两年前就考取了州学,更是在今年成为上舍生。每月里都会有州学奖掖的银钱粮食,虽说每次不多,但日积月累,硬是将沈美家境推到了一干兄弟中的第三。
    今日找上门来,却是为了接下来修筑沟渠的事情。
    六家的耕地,灌溉全靠引来的渭水。偏生那沟渠全都是挖了土方,而后用石头镶嵌沟渠做成的。时间久了,自然会有石头被冲走,顺带下边的土地逐渐冲刷形成豁口。
    一道沟渠,注定就是这些老百姓的生命线。
    每年村里的百姓都会自发地修补沟渠,各自负责自己地边上的那段,更有公派的差使,每家在主干渠上修补一些。
    沈山兄弟六人,如今的土地都在一处,修不起来工程绝对不小。早间沈美听到村老提起,便商议着几家早作准备。
    “大哥,过几日便要修渠了,你且与沈耘早些准备,今早多抢些石头来。”
    石头自不会是山间才来的成方岩石,而是河滩中自然形成的卵石。每个约摸人脑袋大的石头,但凡是有些方正或者浑圆的意思,就完全可以做修渠的材料。
    然而,这种东西,终究在用时会成为村民疯抢的对象。
    沈山是个急性子。
    待沈美出了家门,便急匆匆拽上沈耘,拉着家里那破旧不堪的骡车,往河滩走去。
    人拉骡车,似是个笑话。然而在这西北大地,却是最为寻常的一件事情。五六家才拥有一头耕牛,骡马更少,那都是少说十几两银子才能买来的。
    沈家本来是有牛马的,奈何后来为了让老五和老六二人在县里找差使,全都换了银子上下打点了。
    河滩里卵石倒是不少。被雨水冲刷了一年,不禁表面干净,更是连根子都冲了出来。倒是省了二人好大一番功夫。
    莫看骡车小,沈耘本预料着这玩意也就弄五分之一方石头。怎知在沈山的手里,硬是将每一个缝隙都挤紧了,更在上边又堆了小山般一个顶。
    这样看下来,绝对超过半方石头。
    重量,可想而知。
    不作骡马,不知骡马苦。如今当了回骡马,沈耘瘦弱的身躯套在了车上,沈山则在后头不停地推搡。并不平坦的黄土路面,时不时自车上滑下石头来,却迅速被沈山捡起放在车上。
    父子二人捡石头不过小半个时辰,推搡着送到地头却整整一个时辰。沈耘的内心是崩溃的。
    只是这么一下,肩头上就被扯起了一层皮。而自己的面前赫然还是上百亩地,少说也要二十车石头。看沈山的意思,压根就是要自家二人将六家需要的石头全数拉过来。
    可是,一番修渠筑坝,最为艰难的事情就是将卵石送到地头。抱着石头往渠边上填土镶嵌,反倒最为轻松简单。
    沈耘很想知道,自己一家做完了这些,那留着其他人做什么?难道,仅仅是前来坐在地头围观一番,又或者,直接连修渠的事情也推到自己身上?
    沈山到底是没有言语,沈耘也到底没有将自己心中的不忿说出来。
    父子二人似乎在此时都化作了闷葫芦,只管当牛做马套着骡车在河滩和地头往返。
    一天过去,堪堪拉够了五车石头,而沈耘早已浑身酸痛四肢无力,整个人似散了架一般。偏生这两个肩头火辣辣地疼,翻开了衣裳,赫然是数道血印子。
    吃过了晚饭,本以为一家人会睡得很踏实。
    谁知此时的沈山,却固执地带着皮袄,独自往村外的地里走去。沈母明白他的意思,那是害怕别人将石头偷了去,要到地头看守。
    沈耘急了,当下拦住。
    牛鞍堡的夜里也不太平,不说那些个走夜路的强盗匪人,光是不时出没的豺狼,就足以让人心生畏惧。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堪堪将沈山劝回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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